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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八十五、衷情相訴

  篤篤敲門聲,屋外傳來恭謹的聲音:「師尊,晚課已開始。」

  淡然的聲音回復:「僧肇,你代為師主持吧。」

  清冽的沉穩聲音頓一頓又響起:「還有,為師這三日裡不出此門,飯食備兩份送至此。汝等無須嗔怪,三日後為師自會回復平常,主持一切事務。」

  門外應諾,腳步漸遠至無聲。他回頭看枕上搖頭的我,輕輕捂住我的嘴,溫柔一笑:「不要勸。等了十六年,就讓羅什任性三日吧。」

  他從枕下摸索出泛黃的筆記本,打開,裡面夾著我和爸媽的照片,四角磨損得厲害,幽幽歎息由耳畔直沁入心扉:「十六年裡,每日都枕著它一同睡。每當想你太過揪心,便向佛祖乞求:若有生之年能再見我妻,唯望佛祖舍我三日,只陪伴妻,不做其他。」

  淚水湧出,順著臉頰滑落到披散的長髮上。他半支起身,深淵一般的淺灰眼眸在我臉上徜徉,骨節細長的手指觸摸著我的五官,一路下滑,「艾晴,讓為夫再好好看看你……」

  纖長的手撫摸過我的頸項,到達鎖骨,再往下滑,眼波隨著手一路細細看。身體在他的專注下迅速發燙。他的呼吸又開始不穩,眼神迷離,俯身吻住我。

  我拉住他的手,凝視他眼角深刻的皺紋,柔聲勸:「今天便歇歇吧,別累著……」

  「不累。」他的手依舊向下滑,停在了我的小腹上,聲音急切,「剛剛只顧纏綿,卻未曾看到。這是什麼?如何又受傷了?」

  我下死勁咬住唇,唯有疼痛才能讓我意識到他真的已經在我身邊,吸一吸鼻子告訴他:「是剖腹產生小什時留下的。我的時代可以直接剖開肚子把孩子取出,免了生育之苦,而且很安全。所以很多女人這樣生孩子。」

  他猛地抬眼,望進我的眼眸,低喃著念出:「小什……」

  我將手覆上他的手掌,微笑著說:「是你的兒子,過了年剛六歲。他跟你一樣聰明帥氣,很乖很懂事……」

  「六歲……」他低垂著頭,原本優雅如天鵝的頸項上已顯出幾圈頸紋,再抬起時眼裡含著氤氳霧氣,「羅什十六年裡一直在想,不知我們的孩子是什麼樣,是男是女也無從得知。本以為他有十六歲了,不想才六歲……」

  「我帶了很多他的照片。兒子還給你寫了封信。」我哎喲一聲拍腦門,「我的包還在剛剛的殿裡,不知會不會被人拿走。裡面有好多我帶給你的東西呢。」

  我懊惱地想,跟他碰面到現在,都過了快有兩個小時吧?一心只顧著悱惻纏綿,渾渾噩噩全然忘了周遭一切。仿佛身在雲端,被綿白的雲團包圍著。雲卷雲舒間,縹縹緲緲,如夢似幻。觸手碰到的是他的肌膚,噴在臉上的急促呼吸是他所發,眼前晃動的是他戴在胸前的結婚戒指。手腕上戴著的,是那串帶有一生承諾的瑪瑙臂珠。一切美得那麼不真實。

  他問了我詳細情形,披衣下床,走出門去。不一會兒回來,告訴我已派人去取了。

  我想起身,卻被他又按回床上。細細看我,搖頭微歎:「艾晴,看你模樣,一點未變,還比之前更美。羅什糊塗了,你現在是幾歲?」

  「三十三歲。」我笑著吸鼻子,「羅什,我認識你十年了……」

  他笑得風輕雲淡,眼角眯起時滿是深深的溝壑,無情的歲月在他原本光潔的額頭上刻上了幾道抬頭紋。他輕聲說:「羅什已是五十三歲,認識你四十年了……」

  看著他睿智慈悲的容顏,五十三歲的他早已褪去年輕時的朝氣蓬勃,眉宇間更添歷經滄桑的恬淡魅力。他已是不可用「帥」字形容了,神情清鑒,洞徹一切。

  「羅什,對不起。讓你等了太久……」

  他拂開我額頭的碎發,一個輕柔溫軟的吻落上:「你回來便好……」

  相隔十六年,有那麼多話要說。一直到點亮油燈,昏黃搖曳的燈光下,我們繼續碎碎叨叨地談話。沒有重點,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訴對方。

  「羅什,告訴我十六年來你是如何度過的。」他自己過午不食,卻不忘讓弟子給我端來晚飯,是米飯和幾樣精緻的小菜。他知道相較麵食,我更喜歡米飯。在涼州時沒有這條件,到了長安,終於可以吃到米飯了。

  「依你所言,韜光養晦,幾將所有能得到的漢書都讀遍了。」他不讓我起身,我便在床上就著幾案吃。

  「思考漢文音律規則,如何將梵文佛經譯成朗朗上口之漢文,方便記誦。帶領弟子修心養性,這十六年,倒也過得很快。」他柔溺地看著我吃晚飯,不停為我夾菜,「依你所言,不時做些讖緯預言。那五色絲燒灰又凝聚成形,不過是我想法混人耳目罷了。」

  我愣住,有些口吃:「你,你不是一向不屑投呂氏所好,不屑這種讖緯預言嗎?」

  「非是為呂氏所做。」他意味深長地一笑,「是為讓姚秦國主知我有神力,願聘我來長安作準備。」

  這下真正發怔了。以前我勸他都被他嚴詞拒絕,可現在……

  看出我眼裡的疑惑,他溫潤地笑笑,斂顏正色說道:「艾晴,你告訴過我:不依國主,法事難立。這些梟雄,誰是真心奉佛?不過是想借著奉佛之名安順民心罷了。既如此,我便使用這些能迎合他們的招數。只要姚興能助我達成畢身所願,又有何不可呢?」

  心中感喟,他還是這樣做了。以前的他是多麼高潔正氣,不屑這些掩人耳目的手法。可這個混亂的時代,終究改變了他。他最後的成功,還是因為這些不得已的改變……

  「艾晴,你該知道,在姑臧最後一年,涼州經歷了比十六年前更慘烈的饑荒。」①

  我點頭。這些我也曾告訴過他。他站起,背著手在房內慢慢踱步。瘦高的身子已有些微的佝僂,背影寂寥。

  「沮渠蒙遜殺段業自立為王,趁此饑荒攻打呂隆。蒙遜初戰不利,便帶著萬斛糧食在城外以賑災之名,欲誘降呂隆部眾。」

  他停頓住,深吸一口氣,聲音發顫:「呂隆拒不開城門,百姓無以為生,更無柴過冬。城內樹木被砍殆盡,人相食之慘況每天發生。實在無活路了,百姓請求出城為蒙遜軍隊為奴為婢。呂隆怕蒙遜以糧食為餌煽動百姓造反,居然坑殺了數千名無辜平民!城內每天都飄著屍臭。呂隆降姚秦之時,姑臧城餓死者十余萬口,整座城幾乎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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