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
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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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泣著,喃喃念出那句折磨了我三個多月的記載:「時穀價踴貴,鬥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大半。」狠狠咽一下嗓子,緊握拳頭指甲掐進肉中,只有讓疼痛帶來幾分清醒,才有勇氣繼續說下去,「羅什,這場災難對我們而言,已是慘痛至極,歷盡千難才存活下來。但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中,卻只有這短短十六字記載!為何饑荒,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何處受災最重,災情如何,死了多少人,都沒提到。因為這樣的災禍,在中原大地隨處可見,不足為奇!」 我猛吸一口氣,身體如同打擺子一樣,寒氣直逼周身,聲音顫抖:「可我不敢告訴你,我不想讓你提早知道這殘忍的結局。'人相食,死者大半',這不是唯一一次,這樣的慘況在涼州還會再發生,甚至更慘烈。我枉為未來之人,除了知道一星半點的結局,什麼都無力改變。可我盡力了,真的已經盡力了……」 「艾晴……」他用力摟住我,頭埋入我的頸間,淚沿著我的脖子滑落,「你比羅什受了更多苦……以後不要這樣憋在心裡,不要自己一個人忍受知道一切的痛苦。我們是夫妻,你告訴我。無論是怎樣的艱難險阻,我們一起承擔。」 淚水滴到他肩上,融進半舊的僧袍。正要說話,突然看見一隻瘦得如同枯枝一般的手向上伸,抓住了羅什的衣角。羅什一驚,急忙拉我到身後。一個奄奄一息只剩骨頭的男人,已經看不出歲數,爬到我們腳下,費力地仰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法師,俺快死了……能給俺念經超度嗎?您給俺多念點經,多積點德。好讓俺下一世去吃得飽的地方,每天有白麵饅頭吃,多好啊……」 拉著羅什衣角的手無力地垂下,羅什忙將他翻過身,手探到鼻下,已經沒氣息了。羅什偏過頭,眉目攏起,滿是不忍。閉一閉眼,深吸口氣,盤腿在他身邊喃喃地念起經文。他半閉星眸,虔誠地為這個不知姓名的人祈禱。梵文經唱順著初春寒風在淒冷的陽光下飄散開,傳入整面山坡的窯洞內。 最底層的窯洞裡走出了人,互相攙扶著,向羅什圍過來。上面山坡的窯洞裡也有人陸陸續續走出,緩慢地往這裡聚。羅什清瘦的身體在陽光照耀下如同出現了菩薩的背光。喃喃念著經文的他,此刻是如此神聖,渾身散發著讓人無法抗拒的聖潔光芒。仿佛有股強大的向心力,吸引著劫後餘生的人們皈依。 「法師!為俺也念段經吧,俺罪孽深重啊!」一個人大聲哀號,突然跪地,匍匐著向羅什一路叩首而來,到了我們面前,磕頭如攪蔥,「俺吃了人,吃了三個,用俺自己的孩子、媳婦,還有娘換來的。佛祖會原諒俺嗎?俺這樣,是要下地獄的吧。」 聽了他的話,其他向羅什走來的人也紛紛跪倒,哭聲響起,一波高過一波,如驚濤般連綿不絕。 「法師,我也把孩子換了吃啊。我該死,定會下地獄,只求你為我苦命的孩子念經超度吧……」 「法師,還有我。為我娘念經吧,她受了太多苦,死了還要被人分吃。但願她下一世,沒有我這樣狠心的兒子……」 「法師,我們活下來的人,哪個沒吃過人?哪個沒穿死人衣服?哪個不是一家逃難來,現在只剩一個人的?這山裡埋的人,比活下的多太多了……」 羅什顫顫巍巍地站起,走向那群跪地的人,要將他們拉起,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站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羅什本發願不讓一個人餓死,卻無力保護眾生,是羅什無能啊!」他淚流滿面,弓起纖長的身體,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胸膛。我用袖子抹抹淚,急忙上前拉住他。 「法師,莫要自責,你已盡力了!」呼延平也到了這片空地,他大聲呼喊,眼角噙淚。他的身後,是被我們庇護的兩百人。他帶頭跪在地上,後面的人也齊刷刷跪下,對著我們鄭重地叩頭。 呼延平的臉上掛著淚水,雙手撐地,仰頭看羅什:「沒有你,我們這兩百多人也難逃吃人或是被吃的命。是你救了我們,法師,你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難忘!」 羅什去拉呼延平,卻是徒勞。他又去拉呼延平身後的人起身,也拉不動。我與他都哭得肝腸寸斷,聲音融入哭泣的汪洋中,震撼著整座光裸的山。 山階上走來一隊人。領頭的是呂紹和呂弘。他們身後站著蒙遜,還有杜進、段業都來了。一群人在遍野的震天哭聲中站定,每個人神色各異地望著這山坡上數萬存活下來的流民,以及流民的中心點——羅什…… 七十四、黎明前的等待 呂紹令人扛來了幾十筐饅頭,饑民們如惡狼般撲來。沒有力氣的,在地上爬著領到饅頭。咀嚼的聲音沙沙作響,啃噬著每個人的神經。有人吃得太猛,噎在喉嚨一口氣上不了。無人幫助,等我們發現時,竟已活活憋死。呂紹沉著臉宣佈了呂光分田地麥種的號令,要求流民們五日內登記,即刻回鄉耕地。 沒有感恩戴德,所有人皆是哭著去領麥種的。我抱著狗兒等在登記處,一天下來,沒有見到叫秦素娥的女子。向人打聽,也無人知道。我又去找段業,他手上有所有士兵的花名冊。找了很久,終於看到被一條紅杠畫去的幾個字:敦煌柳園,魏長喜。 抱著狗兒回家,一路上盡見已領了糧準備回鄉的人。站在路邊仔細打量每個走過我身邊的女子,希望能見到狗兒的娘。他已經失去了爹,我真的不希望他變成孤兒。天色漸暗,風揚起塵土,無情地吹打在這些活下來的人身上。他們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眼裡是不知所處的惶惶然。回想起看過的一首北朝民歌《隴頭歌辭》,心中悲戚: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念著這首蒼涼的詩,仿佛看到這些回鄉的人孤獨飄零地在險峻山路躑躅,春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悽惶。他們,恐怕這輩子都無法睡個安穩覺了。 回到家發現,兩百餘人走了一大半,他們都急於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地方。剩下的時間裡,我哄著哭泣的狗兒,與羅什一起接受他們的拜別。到了晚上發現,終於無須再跟人同擠一間臥室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兩人世界。 我把熱水端進來,讓他漱洗。這是呼延平用費了一個下午在城外尋來的柴火燒的。他一直站在窗前凝思,聽到我叫喚後,默不作聲地漱洗。完畢後,又站回窗前。 「在想什麼?」我本想打掃房間,清理一下,卻是不放心他這樣的沉默。 他沒有看我,定睛在窗外的寒月上,聲音清冽如冷泉:「艾晴,還記得饑荒剛起時,我發願不讓一個人餓死嗎?」 我歎氣,他還在想這件事:「羅什,莫要再自責了……」 「非是自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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