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十一年後,河西鮮卑禿髮烏孤自立,呂光派蒙遜伯父羅仇平叛,卻打了敗仗,呂光一怒之下殺死羅仇。蒙遜帶著伯父的靈柩回盧水老家,對著親族哭訴呂光的荒虐無道。他揭竿而起,十天就聚集了上萬族人,但畢竟勢力還弱。蒙遜堂兄男成圍攻建康城,與那時已被封為建康太守的段業相持不下。男成策反段業,擁立段業為王。於是段業打開城門,成為北涼第一位國主。

  本來在那個時候,蒙遜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無法跟族中威望更高的男成相比。段業本就不足為患,蒙遜要上位,第一個要除的,便是自己的兄長男成。於是蒙遜鋌而走險,以毒辣的計謀反間。先約男成祭告蘭門山,又向段業告發男成欲反。男成若來請求祭告蘭門山,便是他要反的證明。段業果真上當,殺了男成。此後,段業死于蒙遜之手,才知蒙遜的狡詐。

  他聽著這段如何作惡的話,不住閉目搖頭,再睜開眼時,俊眉緊擰,痛心疾首:「艾晴,這般罪孽之書,你怎可教與蒙遜那種人!你跟我說過,他日後會賣兄稱王。可是,他很可能就是聽了你的話日後才有這些舉動。這殺戮和罪孽裡竟然有你的原因,這是在造孽啊!」

  我咬一咬嘴唇,迎面對上他震驚的淺灰瞳人,淒涼地說:「我知道,但我不會為自己辯護,說歷史本來就是這樣發展。我也不會拿著要讓你們活下去的理由給自己找藉口。你不必為吃下去的那些糧食內疚,也無須像伯夷叔齊一樣'不食周粟',一切後果我自己來擔……」

  「艾晴!」他把我摟住,用手捂住我的唇。他的手冰冷,指節處長滿青紫的凍瘡,在寒風中皺起灰色的細紋。

  他心疼地歎息,不忍再責備,眼裡流露著不舍,柔聲在我耳邊低語:「從明日起,別再去了……」

  我仍被他捂住嘴,緊盯著他的雙眼,緩緩搖一搖頭。他放下手,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羅什,我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會去。因為,這是我唯一可以幫到你的。我們現在幾乎已經無財產可賣了……」

  我猛吸一口氣,不顧噴湧的淚水看向他,嘴角顫抖著說出我一直憋在心裡的話:「羅什,你可想過,為什麼我們每天吃不飽?為什麼我要向蒙遜兜售你不認可的君王之術?」

  我喘著粗氣,嗓子隱隱作痛,哽咽著低喊:「因為我們收留了兩百多人,我們要把自己的食物掰成兩百份!沒有他們,我們本來完全可以衣食無憂,安然度過這個冬天。」

  豆大的淚聚積在他深陷的眼窩中,眼裡閃爍著灼人的晶光。他扶上我的雙肩,用顫動著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地慢慢問出:「艾晴,你可後悔?」

  一滴冰冷的雪水沿著屋脊滴到我脖子上,涼意滲透肌膚,直抵心房。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又抬高了,近乎宣洩般地喊:

  「若我不是你的妻,我絕對沒有勇氣收留他們!羅什,我從來都比你自私。我的時代,有太多人只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沒有你那麼偉大,在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時還想著救毫不相干的人!我之所有這麼做,不是因為我有什麼善良的心。平常時候有,但面臨挨餓時,我想的還是我自己。」

  咬著嘴角,讓痛給我注入一份清醒,掙開他扶住我雙肩的手,與他拉開一些距離,涼薄地咧嘴笑出聲:「是不是很吃驚?你衝破層層艱難一心要廝守的妻,竟也有這麼自私的一面,這麼可怕的想法。」

  揮開他欲伸過來的手,後退一步,聲音已近乎咆哮:「餓得最難受的日子裡,我心裡怨過你,為何要收留他們?可是埋怨歸埋怨,家中兩百多人,難道現在把他們趕出去不成?走出那扇門,他們就是死路一條。可是他們不走,難道我們要跟他們一起餓死嗎?」

  凜冽的寒風卷起路邊的垃圾,盤旋著掃過我們身邊。天邊好不容易出現的一抹亮色被陰雲遮蔽,又恢復到憋悶的沉霾。巷子裡只有我一個人嘶叫著,發洩著,在空空的灰色青磚牆上蕩出悲戚的迴響。

  「我一直在幫你,從不在你面前抱怨,是因為我愛你。愛到寧願與你一起受餓,也不願回去我自己的時代。是你要收留那麼多人,是你要讓他們都活下去。好,那我就用我的一切手段來幫你達到這個目的。我也是馬基雅維利的信徒,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的目的,就是活下去!改變歷史又怎樣?你接受與否又怎樣?這些都無法阻止我要自己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的心。」

  「艾晴,你……」

  我不忍看他眼裡聚積的傷痛與巨大的驚詫,狠起心腸轉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身後響起沙沙的腳步聲,知道是他,我咬著嘴角走得更快。他一直跟在我身後,沒有言語,聲聲沉重的腳步,如同重錘,一下下擊著我顫抖的心坎。淚水滑落,狠命擦去,大口大口深吸著冷冽的空氣,這個時候,就讓我任性一回。再不發洩出來,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到底還能熬多久……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回去。晚上他像往常一樣抱住我,卻依舊沉默著。第二天到了時間,他讓弟子們出去乞食,自己一直卻不走,守在家中,沉默地望著我。我走出大門,也能感覺出身後那道灼人的哀傷目光,如劍一般片片割著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氣,緊咬嘴唇,強忍住不回頭。

  那天呼延平背著兩鬥糧護送我一起回來。羅什一日沒有出去,依舊無語,沉痛的眸光默默盯著我。我們,依舊沉默著。家裡人也看出我們的異樣,都不敢多說話,天一黑大家早早地便睡覺了。

  睡之前為他受傷的手塗藥膏。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湊近看他的傷勢。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再堅持塗幾天藥,應該就沒事。抬頭看到他怔怔的眼光在我身上流連,嘴唇一張,似乎想要說什麼。我偏開頭,放下他的手,轉身向床走去。躺進被子,臉朝牆壁,縮在角落。

  他上了床,在我身邊躺下,與往常一樣伸手摟住我。我背對他,任由他這樣摟著。就算不說,我們也知道對方沒有睡著。已經近三十個小時沒說話了,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如此大的衝突,因為價值觀上的不同。

  心突然很倦,到底誰對誰錯有意義嗎?我們相愛那麼久,本以為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他那難以改變的身份與信仰。現在看來,衝破巨大阻力相愛的難度遠不如亂世饑荒中的困頓相守。真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嗎?難道相愛如我們,也跨不過那道坎嗎?

  被窩底下傳來輕微的窸窣聲,感覺出他的兩腳在搓動。突然想起他腳上的凍瘡,肯定是因為被窩裡有暖意,遇熱又開始發癢了。我披衣起身,到床尾摸到他的雙腳。抱進懷裡,為他按摩,這樣可以活血消癢。

  正搓揉間,他坐起身,猛地收回腳,將我用力抱緊。伏在他消瘦的胸口,感覺出他在微微顫抖。黑暗中柔軟的唇貼上我的臉,一路摸索著找到我的唇,戰慄著吸吮。我回應著他,捧住他的頭吻上他的眼睛。鹹鹹的濕滑上舌苔,他果真在壓抑著聲音哭泣。心中的堤防徹底衝垮,與他唇齒交纏。他也顫顫巍巍地將唇觸到我的眼。柔軟的唇滑過,這才驚覺,原來,哭泣的不止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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