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他走到呂紹身邊,先對著羅什合掌一拜,再轉身對呂紹說:「世子莫要心急。何不先問問法師憑一己之力能否養活那麼多人呢?」

  「能。」羅什沉著聲音,回答得鏗鏘有力,「維摩詰有言,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我鳩摩羅什願效法維摩詰大師,活著的一日,便要他們也活著。」

  眾人皆沉默。寒冽的風如刀割,揚起他有些舊了的棉衣。雪片飄得愈急,隨著寒風呼嘯著撲到他身上。羅什高昂著頭,顴骨上被凍得泛出青紫色,眉宇間縈繞著凜然之氣。他如雪蓮一般聖潔,守護著心中那份堅持。

  呂紹打破沉默,冷哼一聲:「法師如此愚鈍。這些婦孺老幼毫無用處,只會占口糧,死了有何不好?如今糧食才是最重要的,他們死了越多,糧食便耗費得越少。」

  聽得這麼沒人性的話,我怒紅了眼。這禽獸不如的東西,難怪會死在自己親兄弟手上。我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反擊,手臂被拉住。是羅什,微微對我搖頭。他的眼裡也蘊著悲憤,卻比我更能克制。

  蒙遜有意無意地對我瞥過一眼,咳嗽一聲,拉住呂紹打圓場:「世子,法師既然這麼說了,反正不耗世子手中之糧,又何須在意呢?還有好些地方要巡視呢,世子莫要再耽擱時間了。」

  呂紹有些悻悻,被蒙遜拉著往回走。呂紹上馬,叫上手下,瞪我們一眼,繼續前行。蒙遜也上了馬,調轉馬頭之前,對一直站在門口不出聲的我又看了一眼。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光大有深意。到現在我也吃不透蒙遜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今天看似幫了我們,但我知道他不會只是善心大發。

  跟呂紹這麼當面衝突過,我們已經無法再勸服他收回成命了。一下子收留了兩百多人,加上我們家裡的其他成員,一共兩百三十多人在同一屋簷下。那天我們首先要解決的便是住宿問題。沒有多餘的被褥,羅什和我本來要變賣的衣服都拿出來給衣著破爛的人穿。每個房間打地鋪都擠上十幾個人,連廚房到了晚上都得睡人。身體稍微強壯些的,便睡在屋外的走廊裡。連我們自己的房間也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個。我終歸無法接受毫無私密的生活,拉了塊簾子擋在床前。

  這麼高密度的難民營,放到現代絕對不符合衛生標準。家裡氣味非常不好聞,我最擔心的便是傳染病。如果有人攜帶病菌,一旦爆發,在這樣的環境裡,根本無法治療。大災之後往往會瘟疫流行,這個時代又沒有疫苗和抗生素。跟羅什說了我的擔憂,他讓我不要害怕,春秋才是瘟疫傳染的季節,現在是冬日,而且如此嚴寒,不會傳染,等熬過冬後,開春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即便如此,我還是帶著女人們將能洗的衣物都洗了一遍,能擦乾淨的地方都清理了一次。

  現在不讓出城,我們無法去城外撿柴,只有庫房裡的剩餘柴禾支撐著。為了省柴,我們只在做飯時才生火。雖然那麼多人擠在一處,還是無法讓屋裡多一絲暖意。庫房裡還有十幾袋糧食,我讓呼延平帶著慕容家住在裡面。呼延平明白我的意思,每天揣著庫房鑰匙,走開一步便會鎖門。我不是不信任那些流民,而是擔心人在極度饑餓下會做出平常根本不會做的事。可是這些糧食,供那麼多人吃不上十天。十天之後,我們怎麼辦?寒冬還有起碼一個月才結束啊。

  我們想方設法變賣一切可賣的東西,他的書,白震給我的獅子玉珮,龜茲王后給的金手鐲,都賣了。我在猶豫是否要把我的那些現代工具拿出來,卻被羅什否定。他不想讓我的身份暴露。我偷偷拿著素描本和鉛筆出去賣,卻無人問津。變賣家產的人太多了,我這些東西不如金銀器物來得實在,沒人為了奇巧的書寫工具花錢。我看著這些產自一千六百多年後的東西苦笑,在饑荒時,它們還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

  無論我們喝的粥有多稀薄,十天后那些糧食還是即將告罄。每次喝完粥,都要添點水蕩一蕩再喝,不能浪費一丁點。剛開始看到有人不停舔碗底我還覺得難以忍受,可是,連續半饑餓了好幾天,連我也一樣背著人舔乾淨碗底。每次拿到粥,還沒喝,便能聽到身體裡所有細胞都動員起來不停叫囂,喉嚨裡仿佛有數萬隻小手騷動。夜裡餓得難受,只能靠喝水強壓。只一小會兒,水的漲感過去,胃又開始了反復的空蠕,直到沉沉睡著。

  羅什開始每天帶著弟子上街乞食,沿門托缽。我有漢人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乞討是將自尊踩在腳下,無法接受這樣得來的食物。他卻毫不在意,告訴我他是比丘,便是乞士之意——上乞佛法,下乞飲食。佛祖便是這樣每日著衣持缽,入舍衛城乞食。看他和弟子們每天捧回來的少量食物,我總是傷心欲淚。這些乞來的食物,我都留給最病弱之人。無論再怎麼餓,我都強忍著不碰。

  流民們也想出去乞討,卻被羅什勸阻。一旦他們出了這個門,便會被趕出城。只有羅什和弟子們,因為僧人的身份,還是能得到起碼的尊敬。城裡有人過世,羅什也會派弟子去念經超度,往往能得來幾個饅頭。而他的弟子們,品性也與他一樣高潔。不論自己餓得如何形銷骨立,也絕不獨食,就算只得了一個饅頭,也會帶回來跟大家一起分。

  「師尊!師母!」

  我和羅什正在重新安排鋪位,希望能再多擠出點地方讓睡在屋外的人也能進屋,聞言抬頭看,是羅什的三個弟子,他們今天去了城東王家超度剛過世的老夫人。他們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手絹包交給我,打開看,是幾個發黑的窩窩頭。

  「師尊,在王家老太太葬禮上聽說……」年僅十八歲的盤耶它羅猶豫著,看了看我們。

  「發生何事?」羅什探頭問他。

  「本來城內有喪亡,均可送出城外安葬。可是王家卻不敢將老太太送出城,寧願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地問:「這是為何?」

  他年輕的臉上顯出不忍之色,低頭輕聲說:「聽說,新屍剛安葬,便會被掘出。」

  我「啊」一聲,立刻掩住嘴,聽得盤耶它羅繼續猶豫著說:「城外饑民,已在食死人了……」

  羅什半閉起眼,偏頭不忍再聽,眉間緊擰。半晌,傳來幽幽的一聲歎息。

  最寒冷的時候滴水成冰,深夜能聽到城外傳來瀕死前的哀號。一聲一聲,如針紮在心尖,心房隨著號叫一起顫抖。想起盤耶它羅所說的,仿佛看見周遭如野獸般閃動的眼,正等待著臨死之人最後一口氣落下。饑餓讓人失去人性,只剩下動物的本能。這是怎樣黑暗的一個時代,這是怎樣的一種生存狀態啊!

  整夜的哭號此起彼伏,我無法忍住顫抖,瞪著眼聽到了天明。身邊的他,以手臂圈住我,也在戰慄。我枕著他的手臂想,能睡著便是福氣,睡著了,便聽不到這撕破人神經的哀號,還有自己肚子空空蠕動的聲音。這樣聽了幾宿,無眠了幾宿,我終於學會了在死亡的哀號中讓自己睡著。

  他把我帶到屋外一條小巷子裡,看看周圍確定無人,將我滿是凍瘡的手舉到嘴邊呵著暖氣。一會兒,放下我的手,撫摸著我的臉,癡癡流連,眼裡滿溢著濃重的留戀與不舍。

  我正詫異想開口問,看他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艾晴,你回去吧。」

  我心裡一驚,差點跳起來:「你,你要我回哪裡去?」

  「回去你自己的時代,不要再跟著羅什挨餓。」他嘴裡吐著絲絲白氣,淒慘一笑。

  「不,我不回去!」我大聲喊,立馬被他捂住嘴。他的手也是冰冷,手背上發紫的凍瘡好幾處腫起。

  他貼近我耳邊,柔和的聲音響起:「聽我說,你先回去,等過了饑荒再回來。」

  他以為我的來去只是出門旅遊一般,他怎麼知道我穿越是要付出代價的!淚一下子噴薄而出,嘴仍被他捂著,只能拼命搖頭。手扶上他的腰,倒進他懷裡大哭。

  「艾晴,又不是生離死別,為何要那麼難過?」他溫柔地摟住我,為我撫平鬢角的亂髮。

  我埋首在他懷裡,他瘦了太多,肩上的骨頭硌得人心慌:「羅什,我不能走!走了,就再難回來了……」

  「為何?你不是說,有個什麼器械能讓你到達羅什任何一個年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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