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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十七、無論如何,你回來就好

  第二天那群波斯人就出發去長安了,我不是波斯人也不是祆教徒,自然不能再在祆教禮拜堂混吃混住。我打算先逛逛,順便找一下住處。

  大街上人依舊比肩接踵,又在往西門湧。我似乎聽到他們嘴裡嚷嚷著「丘莫若吉波」。抓住一個中年人問,他說今天在西門外大會場有盛大的講經會,是由遠近聞名的丘莫若吉波法師主講,機會難得,趕緊去搶個好位子。

  後面的話可有可無地飄進耳裡,我無意識地嗯了一下,腿飄飄然就跟著中年阿叔走了。

  又來到這個「五年一大會」的大會場。昨天巡行的那兩尊四五米高的佛像現在應該在城中某個廟裡。會場裡人聲鼎沸,大家都是席地而坐。高高的會臺上有個金燦燦的獅子座,上鋪金線織就的錦褥,在豔陽下耀眼地閃著金光。

  我還是來晚了,只能坐在後面。發現人群中女性比例高於男性,且個個臉色泛紅,仰頭不停朝前面的會台張望。唉,帥哥到哪都招人哪,哪怕是個和尚。今天如果換個乾瘦的老和尚,是否還有這麼多女觀眾?想起跟他講解過孔子的「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不由莞爾。老夫子誠不我欺也。

  人群一陣騷動,女人們更是伸長脖子。我也迫不及待地向會台望去。有人上臺了,卻不是他,是龜茲王白純,領著一群貴族,排成一圈。然後,他出來了,仍是金線縫就的袈裟,行止翩然,出塵脫俗。他神態淡定地走向台中間的金獅子座,白純在前跪了下來,兩手捧出托舉的動作。羅什一腳虛踩在白純手上,另一腳踏在白純肩上,坐上了金獅子座。人群都呆了,這麼高規格的禮遇,別說我,連龜茲民眾也是第一次見吧?他的傳記裡有寫:「龜茲王為造金師子座。以大秦錦褥鋪之。令什升而說法。」今天看了,才知不假。

  白純等羅什坐定了,才帶著眾貴族盤坐在金師子座下手的地毯上。羅什開口了,用的是吐火羅語,我想是因為對著大眾宣講,梵文普及率不高。他的聲音跟十三歲時相比,去掉了稚氣,添了更多成熟,溫潤悅耳地熨著聽眾每一根神經。他先有幾句開場白,簡短而恭謙,讓所有人聽著都很舒服。他的演講技巧又長進了,想必這些年他說了不少次法。

  然後進入正題,開始說法。他講到佛陀住在舍衛國的祗樹給孤獨園中,有大比丘一千二百五十人。有一天,將到正午,佛陀和往常一樣,披上袈裟,手持飯缽,進入舍衛王城乞食。不分貧富貴賤,依次沿門托缽。回到園中,吃完了飯,收拾衣缽,洗足後照常靜坐。這時,長老須菩提,在眾徒弟中,從座位上站起來,裸著右肩,以右膝跪在地上,雙手合掌,開始向佛陀問教。

  然後我就暈菜了。前面講的都是故事性的,以我能會話的吐火羅語水平,加上回現代後特意看過很多有關他的資料,包括佛學知識,連猜帶蒙,我還能聽出個道道來。可是,接下來都是艱深的佛法,雖然他的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很清晰,卻絕大多數都是我不知道的吐火羅單詞,還是一頭霧水啊。想起在溫宿時第一次聽他講經,記憶如同昨日般鮮明。其實,所有與他的記憶都是鮮明的,畢竟對我而言,只是不到一年前發生的事而已。

  他一擺衣袖,露出左手上纏繞的一串佛珠來。是我的錯覺麼?為什麼我有個直覺,那串佛珠就是我在離開前送給他的新年禮物?我定定地看著金獅子座上的他,距離雖遠,卻依舊能看到他的淡定從容,不由歎口氣。

  羅什,這兩天我總是圍著你轉,卻總是走不到你身邊。我也只能像那些眼裡閃紅心的女人一樣,遠遠地望著你麼?講經啊,這次我不再逃了,你能看見我麼?

  這場講經歷時兩小時,他沒有講稿,連個咯楞都不打一下。在溫宿時他講了七七四十九天,雖然我只看了半天,但確定他也是沒有講稿的。早就知道他聰明絕頂過目不忘,還是忍不住大大地佩服了一下。我非常痛苦地根據我能理解的百分之二十得出結論:他是在宣傳大乘「空」的義理,而他所講的經文,就是日後他著名的譯作之一——《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俗稱《金剛經》。

  我背不出整本《金剛經》,但是回到二十一世紀,我刻意讀過這本對羅什至關重要的經文。全段經文並不長,不超過五千個字,是以佛陀解空第一的大弟子須菩提與佛陀的一問一答來闡述。「空」理是最難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的,所以《金剛經》裡有很多佛理深奧的句子,是為「無可說之說,不能言之言」。這部經書有六個版本,羅什和玄奘都翻譯過,佛教界把羅什所譯的稱為舊譯,而把玄奘翻譯的稱為新譯。可是,玄奘嚴格遵守原文的新譯被人們遺忘了,而羅什偏重意譯的舊譯卻流傳了一千六百五十年。

  羅什譯作中,我最喜歡的,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麼簡雅優美帶著堪破一切的淡然智慧,就出自羅什所譯的《金剛經》,稱為「六如偈」。看過這樣的譯文,才能明白為什麼羅什的譯本能歷經千年歲月至今仍流傳最廣。

  看他當眾宣講「空」理,他果真從小乘改宗到大乘了,並且不惜跟龜茲的傳統小乘勢力鬥爭,積極弘揚大乘。的確在他十幾年的努力之下,龜茲幾乎全體改信了大乘。可是,他不會知道,等他離開龜茲並從此不再回,他在龜茲建立起來的大乘優勢便迅速衰落,小乘又重新興盛,直到龜茲回鶻化,全體強制改信伊斯蘭教為止。大乘佛教在龜茲,只因他一人而盛,真如曇花。

  結束後我沒有馬上離開,踱步到會場西北方向。那條不太寬的河此刻流水正急,河面上居然出現了一座木橋。河對岸的「奇特」寺依舊宏偉,屋頂上金光閃閃,看來有過大修。想起我抖抖地從冰面上過,羅什的手溫暖中帶著些濡濕,不由笑了。我可是第一次雪盲呢,還好是輕度的。閉上眼,回想那時心裡的恐慌。

  「羅什,我怎麼看不見你了?」

  「別急,閉上眼,一會兒就好。是我不好。應該提醒你莫要盯著雪看太久的。」

  「羅什,我不會瞎了吧?」

  「不會。」

  「我要真瞎了怎麼辦?」

  「不會。」

  「你回來了?」

  嗯?最後一句好像不是從我腦中記憶庫裡出來的吧?猛地睜開眼,迅速轉頭。定住,眼睛睜大,睜大,再睜大,大到整個視線裡只剩下他的風輕雲淡……

  「十年不見,怎麼還是那樣傻傻的表情?」

  嗯,他說過「你若沒有那些看上去傻傻的表情,便能更聰明」。原來那些對我而言鮮活的記憶,在他,已經是十年之久。鼻子有點酸酸,感冒了。

  「怎麼了?不認識我了?」右臂向我伸出,剛要碰上肩,卻又打個轉,縮了回去。原本盯著我的眼,閃了幾下,略偏偏頭,沉下眼簾。瞬間卻又再次伸手,抓過我的右手:「手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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