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三九


  於是,毫無預期的,我便以我最憔悴最黯淡的容顏,目睹了他最年輕最清秀的風姿。他只是遠遠立著,含笑拱手。一襲青衫,不染塵埃。我霎時怔住,仿佛冰雪天的清爽之氣拂面而來。我其實並未看清他的眉目,只記得他看我的眸子,黑而深,亮晶晶的。卻看不出其他什麼。

  「你這麼年輕……」我有些疑惑。那男子淡淡一笑:「虛長了二十五歲,只在藥草間消磨罷了。姑娘是不放心我的醫術麼?」馮夙忙搶過話,道:「姐姐,娘為你的病,四處尋訪名醫呢。這位高大夫,不會錯的!」

  「高……」我側身枕著,目光輕輕上移。他適時低頭,含笑接住。我並沒有心慌的感覺,只是平靜地看了他一瞬。他亦無拘謹,從容說道:「在下高菩薩。」

  我隨意說:「鮮卑人愛把年輕清秀的男孩子喚作『菩薩』。」他卻平靜地接口:「但我是漢人。」我心中一怔,不覺深看他一眼,「是漢人麼?」他不多言,只是深深點頭,目光似一潭幽泉。

  診脈時,他坐在我的床前,取出一截絲線。我說:「這裡沒那麼多規矩,不必了吧。」我伸出手臂。他有些猶豫,輕輕瞥了我一眼,終於還是伸手,卻先將我的衣袖往上挽了一些。他的手指有些冰,輕輕壓在我的手腕內側。我瘦削、單薄的皮膚下淌著微弱的脈息。他數著脈搏,我數著心跳。

  「如何?」我終究有些緊張。

  他低頭沉吟了片刻,淡淡一笑:「其實也不妨事。」隨即起身,卻是面向我的母親:「藥方還是待我斟酌之後再擬吧。」

  我在他的背影裡微笑道:「恐怕是藥石無效了吧?」母親變色,還未出聲,高菩薩卻即刻轉身道:「姑娘切莫胡思亂想。這病,最忌諱的就是多思多慮。若有什麼煩惱,放開了就好。」

  我心中一怔,不覺正色看他。他已垂頭,兀自理著藥箱。我不說話。馮夙和我母親亦是低頭沉默。他離去時,我終於說:「多謝。」他回頭微笑,那笑,竟有些孩子氣的純真。

  他住在馮府,從此每三日來一趟。

  第二次只我母親陪他前來。他坐在書案前,依例問詢。我頹然垂目,有一言沒一言地答著。我聲音虛弱,他聽不甚清,便由我母親揚聲傳達。他認真地提筆記下,眉目安寧。

  「妙蓮,你且寬心,會有用的。」母親揉著我的手背勸道。我黯然一笑,睜目向上,看著她的眼睛說:「娘,你把鏡子拿給我看看。」我母親一驚,勉強笑道:「你還有這個心思……」我心中頓時痛苦不堪,出語亦是傷痛:「說得不錯。將死之人,大抵是不修儀錶的了。」母親微微變色,含淚道:「妙蓮……」我閉目,恍若無聞。非為我個性涼薄,使她傷心,皆只為我,傷於沉屙,困於往昔。

  卻有人影靠近。全然陌生的氣息,一面陰柔,卻分明又有一抹陽剛氣化作那斬釘截鐵的舉動——他遞過一面銅鏡來。我愕然,母親亦愕然。高菩薩微微一笑:「如你的願。」我一怔,握住那面鏡子,手中簌簌顫抖。因他此言此行,我竟失卻了方才的勇氣。

  終於,攬鏡自視。石破天驚般,那雙哀怨的目,釘在黯沉的銅鏡裡,深陷於兀然高聳的顴骨之上。一如枯井,黯淡無淚,卻有綿綿幽恨,不能自已。這人兒如此陌生,不是我啊。我心中大悲,只覺得這一生都了無生機。摔了鏡,不及掩面,便洶湧悲泣。

  這銅鏡,猝然炸開。母親驚得站了起來。高菩薩卻上前一步,神色正肅,然而多少帶了幾分溫柔。「姑娘,若為心中暢快,盡可以忘情大哭。但,我是大夫,你若信得過,便請聽我說一些話罷。」

  我這一哭,過了一刻,才漸漸止住。目中有了些微清明,靜靜看他,道:「你說吧。」

  高菩薩第三次來,是馮夙陪同。我正昏睡,懨懨睜眼,卻瞥見他清目一眄。他安靜坐著,笑容亦幽幽綻出。隨後診脈、問詢、換藥。

  我神色間便有了幾分溫婉。自那日,他推心置腹般與我說:「我是醫生,我信我自己的道。你的病,眉尖心間,且放寬一寸,定然會有轉機的。」我心中便有一些暖意,刻意要將一些思緒忘卻。

  「藥很苦罷?」他忽然輕聲問。我一怔,說道:「半年多,早慣了。」他面上有不忍的神色,倏忽掠過,卻欲言又止。

  三日後,又見到他。既已熟稔,便也有些話說。

  我問他:「你是從小就學醫麼?」他說:「是,我家世代為醫。」過了須臾,我沉吟道:「關於我的病,他們是怎麼和你說的?」他一怔,懵然看我。許久,才淡淡地說:「他們說的,我忘了。」

  我心中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異樣。然而,也只是勉強笑了笑。他依然低頭理著藥箱,許是沒看見罷。

  黃昏時服藥。翠羽進來,手掌上是一束青蔥的小草,寸把來長。在我詫異的目光下,她輕笑道:「剛才高大夫走到門口,囑我收好,服藥後給你吃。」

  我有些意外:「哦,他方才怎麼不說?」又問翠羽:「高大夫還說了什麼?」翠羽搖頭一笑:「沒有了。四公子回頭催他,他趕緊走了。」

  服藥後滿口苦澀。我依言取了一根草,輕輕抿進口中,慢慢嚼。草是細細的圓管,有甜絲絲的汁,以及生澀的清芬,倒將那藥味之苦抵去幾分。

  仿佛很久之後,寒冬來臨,我才問起高菩薩:「那些草呢?現在不需要服了麼?」他望著我,眸中清亮,又淡淡地說:「這時節,已經沒有那些草了。」

  我默默飲藥,若有所思。

  3

  這一年的正月,家廟裡依然冷清。

  我想起宮中的歌舞宴飲,我的霓裳羽衣,那仿佛是前生的事了。神思便有些恍惚。翠羽見此,忙走過來輕聲勸道:「高大夫臨走前交待了,你不可久坐,還是躺下吧。」我不覺微笑看她:「你倒把他的話當聖旨了?」翠羽笑道:「高大夫的話,難道你不聽麼?」我一笑,平靜的,卻又泛出些惆悵。

  他的話,我總是順從的。他的要求極其簡單,不可吹風,不可久坐,不可多思、多慮……我笑道:「你這般囉嗦,病人就沒耐心了。」相處日久,話裡便有了玩笑的意味。他也笑道:「醫生不能沒有耐心,病人更不可以。」這話,我聽了一怔。

  臨近年關時,他回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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