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三四


  連日來,神志昏沉。太皇太后日日遣人問詢,翠羽只得勉強應對。偶爾,她親自前來,我便如臨大敵一般,勉強坐起。對她原本就生了畏意,她這般殷勤,我愈加承受不起。

  她見此,亦不久坐。只是如尋常人家的長輩,柔聲細語道:「妙蓮,好好養著吧。」雙手輕輕地撫了撫我的發。那頭青絲,散落於枕畔,黯淡了,稀疏了。她的指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暖意,但我仍然凝噎,徐徐道:「我讓姑媽失望了,是麼?」

  太皇太后微怔,將手輕輕抽回,然後說:「傻孩子,你生著病,還想那麼多。」我心中已有不祥之意,只哀哀地望著她。

  她歎息道:「你莫怪我無情,我對你也是一樣的憐愛。只是,我更應顧念馮家。」她說著,將臉默默地轉了過去。

  我不再問,也無力深想她意猶未盡的感慨。那弦外之音,是多日以後,當我再一次,猝不及防地被那無常悲怨所傷,才終於明白過來。

  3

  那日,悠然醒轉,天色猶且通明,紗簾上印著一個明豔朦朧的側影。我心中驚疑,憑著一口攢了許久的氣,猛然掀起簾子。

  一張無措的臉,霎時映入眼中。然而,那無措也只是一時,她很快就端莊如初,唇角亦漾起無關悲喜的笑,欠身道:「姐姐醒過來了。」

  是馮清。她極其自然地轉身,喚人,又退後兩步,讓翠羽端了藥到榻前。她久久不發一言。只是直立、揚頸,脖頸處有優雅而緊繃的弧度。她的目光,在短促的對視中,從我面上掠過,遺下深深一瞥。然後,她便垂目,不再看我。

  我的心,霎時亂了。推開翠羽手中的藥,只看住她問:「你怎麼來了?」聲音冰冷,因為我知道她並非專程為了探病。

  果然,她神情自若地望著我,說道:「我進宮已有十餘日了。」翠羽向她皺眉、擺手,百般示意。然而,她兀自說下去:「我怕驚擾了姐姐,所以一直只是悄悄地來。今日,既然姐姐發現了,那麼,且讓妹妹親伺湯藥吧。」這番話說得甚是從容,既得體,也關切。然而,那終究不是姊妹間應有的感情。

  她從翠羽手中接過藥碗,就勢坐在榻前。我怔怔地望著,終於側首,堅決地說:「不,我不想喝。」虛弱至極,傷心至極,我已無力藏匿胸中的怨懟。

  馮清一怔,隨即笑道:「那好吧。等姐姐什麼時候想喝了,再叫翠羽。」她小小年紀,已有了處變不驚的氣度。轉身將藥碗遞給翠羽,又平靜地說:「下個月,皇上要去方山。群臣和妃嬪都要隨駕同去。姐姐的病……應該是去不成了罷。」

  「方山?」我心中怔忡。記得多年前,拓跋宏和太皇太后出巡,路過方山。那山巒鬱鬱青青,連綿起伏入雲端。太皇太后見此,悵然道:「人誰無死,我百年之後,可將我葬於此地。」回京後,拓跋宏便下令,在方山為太皇太后營建寢陵,就叫做永固陵。

  「是啊。就是那永固陵,如今已竣工。皇上此番出巡,將親自驗視,並且禮祭山土。」馮清淡淡含笑,目光矜持,從前方徐徐收回,看著我說道,「我自然也要隨駕前去。不過,在方山的佛寺,我會代姐姐祈福……」

  那日的她,仍是鮮卑裝扮。淡粉紅浮白綾紋飾的緞子,裁剪成交領、窄袖、直裾,亮盈盈地貼在身上。她原本平淡的五官,於今時今日呈現出柔美的線條。精心修飾的眉眼,亦有紅潤的亮澤,流轉其間。她依然不美,但年輕擺在那裡,端莊擺在那裡。此刻,她正以她青春健康的從容和矜持,無聲對抗著我虛弱憔悴的乖戾和倉惶。

  此時才恍然。翠羽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忍讓我心痛。那句話,「太皇太后說了,病重的人如果一味夢見故去之人,是不祥徵兆……」一定是馮清的聲音吧。

  六年歲月,如夢一般。只是,大夢似醒未醒,心中畢竟不甘。

  這些日子,榻前總有人來來往往。

  有時醒轉,見母親黯然垂淚,我還有心寬慰她:「娘,無論如何,你還有夙兒呢。」拓跋宏對馮夙心懷歉意,因而總是在官爵恩賜上額外照顧他。然而,誰又知道以後如何呢?馮家的興衰是一回事,但馮家每個人的榮辱,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時,見拓跋宏默然凝視,目中有脈脈深情,我亦莞爾,只淡淡地問候。馮清的事,我只裝作不知。心中想,他也是有苦衷的罷?看他的柔情,那份內疚便清晰可見了。只是,我仍然裝作不知。心中卻有著掙扎的苦痛。

  我時常微笑請求:「皇上能為我讀點什麼嗎?」他便從架上取了書,隨意翻開,輕聲讀那漢家詩賦。他的漢語,純正流利,緩緩而深情地念出,換了我半日沉醉。

  一日,偶然翻到《長門賦》。他遲疑,欲翻過頁去,我卻笑道:「念吧,不妨。」他終於開口道:「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我的眸子裡,泛出恍惚的怔忡。拓跋宏忽然停下來,歎道:「不念了罷。」我固執地問:「為什麼?」他猶豫道:「不祥。」我黯然道:「我想,我沒有那麼長的歲月,等到我失寵老去的那一天……」

  「妙蓮!」他悚然打斷我。我微笑著,繼續說:「如果我這樣去了,皇上會追封我什麼呢?」「不要想這些,你會好起來的。」他如孩子般,執拗而痛苦地堅持著。我再問,他賭氣般抿著唇,不言不語。我不忍,只是心中,真是有無限恨意啊。

  有時,羅夫人來時,我的精神總是略好些。聽她淺淺說起瑣碎趣事,刹那間浮現恍惚的笑意。然而,心中畢竟隔了一層。浮生歡娛,畢竟也隔了一層。羅夫人和往常一樣,不常來,也不長坐,但畢竟可算得半個知心人吧。

  4

  日子匆匆過去。終於,到了那日,拓跋宏將起駕前往方山。

  「皇上明日就要離宮了麼?」

  那日醒來,見他剛毅挺拔的側影,我微笑問道。

  他深邃而略顯憂鬱的雙眸即刻轉向我,先是頷首,繼而笑道:「我只去二十來天。」他退後一步,細看我的臉色,勉強寬慰道:「今天似乎好些了。」

  我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伸手卻扯過他的袖子,將頭從枕上移開,壓在了他的袖上。他一怔,另一隻手也輕輕地拂過我的側臉。柔軟的絲綢覆著我的面。我從他的袖底,抬起一雙憂傷的眼,帶著幾分嬌稚。他忽然雙目微紅,道:「妙蓮,你一定要儘快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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