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二二


  拓跋勰終於啟齒:「貴人……」我恰在此時向他笑道:「難道您不向皇上賀喜麼?」他怔住了。我也怔住了。半晌,我依然倔強地說下去:「您今日來,不正是為了錦上添花麼?」這麼說,心中不忍,卻又覺得暢意。

  拓跋勰的面色始終是平靜的,略一踟躕,終究頷首道:「不錯。」我心中反而有了幾分歉意,微笑道:「那麼,您快點過去吧。」他離去時,向我作了個揖,深深地垂下眼,以謙和恭敬的姿態。這一幕,竟定格於記憶中,每當寂寞,總會忽然跳上心頭。

  更衣,櫛發。鏡中的笑,有些憂鬱。我歎了口氣,起身出門。

  今日再見拓跋勰,仿佛昨日未曾見過。我無聲地走近。向拓跋宏行禮,向拓跋勰卻只是一笑:「殿下。」他亦只是欠了欠身。溫和,卻又保持著合適的疏離。

  他們相對而坐,談詩文歌賦,也談宮中瑣事,間或又雜了些朝政之事。我先是微笑聽著,然後輕聲吩咐:「取琴來。」

  取了琴來,我隨手撩撥,琴聲作了他們兄弟的點綴,但總好過我坐在那裡心不在焉。

  琴聲嫋嫋,浮上心頭的往事,亦是嫋嫋。年幼時,在薔薇花架下撫琴,以泠泠七弦為松濤之寒。博陵長公主見了,卻道:「常姬是怎麼管教女兒的?鮮卑的姑娘哪有你這樣子,整日裡只知擺弄漢人的玩意兒!」

  這一語,恍若昨日。如今想來,公主從不叫我「妙蓮」,也不記得我叫馮潤,惟一耿耿於懷的是,我是常姬的女兒。我不禁微微冷笑。

  「飛客結靈友,淩空萃丹丘。習習和風起,采采彤雲浮。」

  只唱得這一句,拓跋勰手中的金杯便微微一震。是謝靈運的《緩歌行》,想來他是懂的。我是漢人,寂寞地愛著南朝的風物,想來他也是懂的。

  我依然唱著南朝端莊的歌:「德不孤兮必有鄰,唱和之契冥相因。譬如虯虎兮來風雲,亦如形聲影響陳。心歡賞兮歲易淪,隱玉藏彩疇識真。叔牙顯,夷吾親,郢既歿,匠寢斤,覽古籍,信伊人。永言知己感良辰。」

  這是唱與知己聽的。他似懂非懂,含笑傾聽,徐徐飲盡杯中之酒。

  唱罷,我低眉順目,信手續續而彈。此刻,心思固然有了寄託,卻仍然分出一部分去留意他們的談話。

  隱約聽到拓跋宏說:「立儲的事,或許就在這幾個月了。看太皇太后的示下。」

  我心中一緊,又聽拓跋勰問道:「難道立大皇子還有變麼?」

  「朕的本意自然是大皇子,當年——太皇太后也是此意。」

  「然則,太皇太后如今改了主意?」拓跋勰一驚,直截了當地問,「莫非她屬意于二皇子?」

  我想到昔日被迫自盡的貞皇后林氏,以及如今風光無限的高貴人嬿姬,心中凜然,指端微微著力。拓跋勰悄然看了我一眼。我兀自垂目,專注於琴。

  「若果真如此,無從轉還——」拓跋宏忽然鬱沉沉地說,「朕便廢了這條祖制。」

  過了半晌,拓跋勰才驚問:「哪一條?」

  我心中早已明瞭。然而他一字一頓地說出來,依然驚心。「立太子,殺其母。」拓跋宏絕然道,「終有一日,朕會廢了它。」

  他早就有這個想法。然而此刻,我不免疑心,是不是因為太皇太后屬意于二皇子,他為了高貴人才下此決心?而我的姑媽,她親自撫養大皇子多年,不會沒有感情,如今屬意于二皇子,是為了針對高貴人麼?看起來是這樣。然而我潛意識裡,卻覺得不僅如此。

  這一想,便走了神。一處疏忽,徵音微微變調,竟成了「微徵」。我大驚,隨即以一串滑音,倉促收尾。

  顫巍巍的餘音,驚了自己,亦驚動了始平王拓跋勰。我心中一驚。原以為處理得天衣無縫,拓跋勰卻舉目望來。探詢的、關切的目光,清亮如水。想起昔日曾讀到過,「曲有誤,周郎顧」。說的是周瑜精通音律,三爵之後亦能聽出曲中謬誤。而拓跋勰,也是精通音律之人麼?

  我舉目看他,難以掩飾這一瞬的悽惶。他懂得其中的難言之處,於是,向我溫和注目,笑道:「皇兄,勝日無多時,煩心的事暫且拋開吧。我近日學得一支新曲,可否借娘娘的琴一用?」

  我聞言起身,心中感慨他的細緻,也只能遺淡然一笑於他。轉首望向拓跋宏,曲中微瀾,他自始至終未曾察覺,我心中並非不遺憾。他微笑頷首道:「始平王若非得到名師指點,定然不敢在妙蓮面前賣弄!姑且一聽罷。」

  錚錚琴音已然奏起。我的神思陷落在那雙遊移於高低琴柱間的手,修長潔淨的指,指節分明的骨,拓跋勰就是這樣一個波瀾不驚的男子。

  這曲,聽過便忘了。惟有那日的解圍,教我感激。他的曲,保留了我美麗恬淡的表像。然而心中終不能忘,畢竟他曾窺知我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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