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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莊柔簡直說不出話。就在她每次自命寬容地認為原諒他是種恩典時,他都搶先一步自我原諒。

  她定定地看他許久,雙腿在沙發上越收越緊。就在這時,千惠及時出現,手裡提著一個精美的紙袋,看來他的外賣到了。魚子壽司清香不膩的氣息確實讓她有了食欲。

  然而她沒有動筷子。

  他從沙發扶手上站了起來。「我去打個電話,你先吃晚飯,之後我們繼續。」

  消磨了幾分鐘,以錚覺得莊柔差不多該吃完了。他必須將治療進行得有效率一些,要是時間久了……他怕自己再度不冷靜起來。

  走回辦公室,她已把四方的盒子折疊得和剛送來時一樣,試圖將它塞回袋子,把袋子上的系帶打成和原來一模一樣的蝴蝶結。然而她結不回原來的樣子,於是懊惱地盯住不聽話的繩子。

  看到以錚進來,她恢復了不在乎的神情,坐直了身體,不再看跟她作對的東西。

  「我們說到哪裡了?」

  「你究竟為什麼認為14歲以前的事對我影響更大?我不想提以前的事,但……」她咬了唇,「是自從你走進我的生活,我才覺得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

  以錚沒再辯解什麼,他撕下一張白紙,安靜地折疊。她沉默地看著,直到他手裡出現了一隻紙青蛙,是很多人小時都玩過的那種。

  他遞給她。「送給你了。」

  「青蛙?」

  「很像你。」

  她匪夷所思,剛重逢那會兒,她覺得自己像猴子,現在他把她從靈長類降到了兩栖類。她捏著青蛙的背,托腮沉思。

  以錚被逗笑了。「一般人會問為什麼,你不問?」

  她二話不說,將青蛙塞進了面前的水杯。扁平的紙青蛙漂浮在水面很短的一段時間,之後沉底。她將右手食指伸進水中,被滾燙的茶水燙了一下,馬上抽出來。

  他萬般沒料到她的舉動,臉色大變,抓過她的手,那白皙的指尖已經紅腫了。他心疼地吹了好久,輕輕揉捏,開口訓她,「你幾歲了,還玩水?」

  「你的青蛙,被燙死了。」她用下巴點點已經變形成一個紙團的青蛙。

  以錚停下了揉捏,卻依舊握著她的手。苦笑,她果然有小聰明。

  莊柔平靜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這是著名的青蛙定律,如果你把青蛙放在水池裡,一下子倒進去開水,它被燙了一下會馬上跳出來,不會死;但如果你把它放在溫水裡,一點點升溫,它會慢慢適應,直到最後升溫成開水,它被燙死。對於我這只青蛙來說,你就是開水,讓我劇痛了一下;而在你之前、之後的生活……是慢慢升溫的溫水,雖然那種痛沒有你給我的強烈,但,我是被『溫水』燙死的。」

  兩人沉默相對,他雙手之間一下子冰涼空洞了——她把手拿了回去。看著面前這張還存著稚氣的小臉,他忽然開始不忍心進行下去。

  但,失掉了做醫生的冷靜,就像因為怕她痛而不給她打針,最終會害了她。

  「小柔……把燈關了,好嗎?」

  「還是就這樣說吧。」她有點怕,如果他再來抱她……

  他沒有理會這抗議,起身去關燈。「別怕。」兩人身處黑暗之中,他開口道,「我知道再問問題,你也不會回答。不如我們公平交易,一人問一個,你回答了我的,我就回答你的。」

  她嗯了一聲。

  他坐在了她身邊。「你先來。」

  「那天,你對陸年羽說了什麼?」

  她聽到以錚在黑暗中笑,不是他一貫溫和的笑,而是種惡作劇得逞的竊笑。「我告訴他,我是你的未婚夫,我們5年前訂了婚,但你很討厭我。」

  身邊女孩猛地動了一下,腿差點撞到茶几,他不耐煩地拉住了她,「好好坐著,別亂動。」

  「你這個……你這個……」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你怎麼可以……我這才明白……」這些天來陸年羽的奇怪都有解釋了。

  他好心地安慰她,「沒關係,那男孩子要是有腦子,就知道我說的是一派胡言,如果沒有的話,那也不是你的錯。」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清了清喉嚨。「我們是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所以我建議你不要問沒意義的事。你還沒告訴過我那天自殘的原因。」

  「我覺得這是唯一不去參加論壇的方法,但我想消磨足夠多的時間後趕回校醫院的。那陸年羽告訴了你什麼?」

  「你現在的生活,你的朋友,你一般做些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想瞭解你最近的精神狀態……以一個醫生的身份。」他頓了頓,「我以為你過得很好,卻沒想到,眼睛看到的完全可能是假像。」

  他想知道的是,她究竟有沒有因為他而被身邊人責難。如果一個孩子在十幾歲的年齡被家人和朋友孤立,難怪她會行走在獨自的世界裡。

  「沒有。」

  這是佯裝的堅強,他聽得出來。「真的?」

  「你也在問沒意義的問題,」她狡黠地指出,「答案是,真的。現在我可以問兩個問題。」

  他寵溺地笑笑,不過她看不到。「好啊,你問。」

  「你為什麼不做律師了?」

  他一時沉默,的確,BBC銀行假賬案是他最華麗的一役,那時的梁以錚律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但他在所有人的豔羨中放棄了這個職業,赴美攻讀心理學碩士,回國後繼承了爺爺的醫院。

  成功似乎是這個男人的專屬基因,從名律師到名醫,他只用了4年。

  「我發現,正義和正確並不完全等同。小柔,」他自嘲地笑了,「我年輕時有那麼一股衝勁,以為正義就應該不惜一切被實現。我知道你為了那件事而恨我,可我這邊也不全是成功。那件事對我來說,最終是遺憾大過成功。」

  「燙死我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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