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晝夜之遠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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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恰好知道,你父親付得起你想去的任何醫院的任何費用。說到這裡……他為什麼不來看你?」他有些奇怪,在她留院的這48小時內,沒有一個家人來看過她。只有一個不懷好意的「朋友」,和另一個不懷好意的「男朋友」。 莊柔咬唇,雙手抓緊膝蓋。「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麼,但我的家人對我很好,沒有任何事會讓他們拋棄我,哪怕是我毀掉了整個家。」 以錚凝住,他知道話題遲早要走到這件事,只看是他先提還是她先提。 「為什麼要自殺?」 「我沒有自殺。」 「那麼就是自殘。你不會不知道,過量的咖啡對你來說是毒藥。」他再次發問,「為什麼你的家人不來看你?我打過電話,」在這個時候承認他有她家的電話號碼是件尷尬的事,「無人應答。」 她依然平靜,因為已經準備好放下過往,已經準備好遺忘。對於梁以錚,再給他過分的恨意都是一種奢侈,是便宜他。 「我家,4年前就搬去北京了,我只是在這裡上大學。爸媽決定……離開……」 他嗯了一聲,捕捉到一絲先前沒料到的意外。爸媽決定?她媽媽不是……沉思半晌兒,他不免冷笑。「莊致遠果然是有能量的人,我本來也覺得他不會允許妻子在獄中很久,保釋出來的方法多的是。去了北京……怪不得我回來一年也沒有耳聞。」 「如果副院長沒有其他的事,我要趁著天沒黑儘早回學校了。」 「我們還沒確定心理治療的時間,週五晚上可以嗎?」 莊柔啼笑皆非,她有些微的不平衡,本來準備好在他為5年前而道歉的時候表示,她已經原諒他了,請他也釋懷。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沒有意思道歉,反而輕鬆地在她面前談論起來。「我說過不需要。我從來不相信心理學,更不相信心理治療。」 以錚顯出饒有興致的樣子。「哦?為什麼?」 「心理學……我覺得它甚至不能被稱為一門科學。它是個基於猜想和經驗的領域,檢驗的唯一手段是統計學。如果是自然科學,我能看到試管壁出現的油脂,我能聞到酯化反應後洗甲水一樣的味道,我能看到兩種溶液混合後產生沉澱證明生成了新物質,這些是可觀測到的可相信的資料,但心理學的基礎是什麼?90%的人會有這種反應,10%的人會有那種反應。世界上有三種謊言——謊言、可惡的謊言和統計。我不相信統計學。」 以錚笑了。 這是兩人相識後他第一次微笑。任何人都是笑起來最好看,何況以錚本來已經是完美的俊朗迷人。 「很好。那麼,為什麼不相信統計學?」 「統計學的結果如果不經分析,非常具有迷惑性。舉個例子,有人做過統計,穿紅色短褲的拳擊手最經常在比賽中獲勝……這個統計必須有另一個統計做基礎——有多少拳擊手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紅色是勝利之色而近乎迷信地穿紅色。如果穿紅色的基數本身就很大,那麼獲勝數也相對較大就不稀奇了。 「再比如說,有50%的人因為在地鐵中聽MP3而導致聽力受損。這讓『地鐵』顯得很關鍵。但統計者沒有分析過,這個結果產生的原因只是地鐵中噪音較大,人們會不自覺地調高音量,讓聲音蓋過雜音,因此不知不覺中音量過大了,損傷聽力。『地鐵』根本不是主要原因,充其量是間接原因,只要使用包耳型的耳機,有效阻止噪音,那麼地鐵中聽MP3就不會導致聽力損傷。統計學從不揭示背後原因,而只是把表面結果塞給我們,造成誤解。」 她停下時才注意到自己喘不過來氣了。在他面前她會不由自主地想傾訴,5年後,依然如是。 以錚贊許,認真聽她說的每一個字,不時點頭微笑。 14歲時,當她說孤單說無奈,人人嘲笑她是孩子,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只有他懂,哪怕是假裝的。 「很好。但統計學不僅包括資料獲取和整理,也包括資料分析與呈現。」 「這也是它很失真的原因之一。資料是任人打扮的娃娃,不同的別有用心的人可以通過不同手法讓它為他們服務。」 「我喜歡你的思路。你提出的問題就是我們所說的『統計陷阱』。不能否認它的存在,而且有時會造成相當大的誤解,但統計學是大多數社會科學必須倚仗的工具,作為工具來說,它沒有對與錯之分。我們缺乏的不是公正的統計學,而是公正的統計者。」 「我讀過書。」她皺眉抗議。 她有不祥的預感,他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支筆,在做著記錄。 看著她眸中的敵意,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任何事,諱疾忌醫是絕對要不得的。 「是的,你想得沒錯。加上你這48小時的物理治療費用,到目前為止,你已經欠了我將近1000美元。除非你有現金可以給我,否則……」他放下了筆,「下一次諮詢週五5點開始,別遲到,我時間很緊。 「我說過不行!」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激怒了,「爸爸寧願讓我休學回家也不會付錢給你!」 「也寧願你死?」 寥寥幾個字,逐個戳進她身體。 他說得輕描淡寫,唯有目光鎖得緊緊,生怕走露他5年來受的所有折磨。他放輕聲音,怕震痛了她。「小柔,你到底有多恨自己,會這樣自殘?」 兩人再次四目相接,仿佛一場僵持的戰爭,她眼睛很酸。下決心原諒,是猶如將劍插入自己心臟一樣困難的事。現在,他用力地將這把劍拔出來,同時笑著告訴她,看哪,你在流血,我來替你包紮吧。 以錚微眯了眼睛,「如果你執意不接受治療,我們可以打電話給你父親,告訴他你是如何拿自己的性命玩火的——看他如何認為。」他肯定莊致遠對莊柔的行徑一無所知。這幾年來……她肯定沒少作踐自己。 莊柔果然忌憚地縮了雙腿。許久,她痛苦地動了動下巴。 以錚將這視為點頭的表現。「如果沒有其他問題,你可以走了。」 「有的。」她再次被打敗了,然而心弦隱隱抽動,抖落無數歲月塵埃。「梁律師,如果你真的想找什麼人,是一定找得到的,對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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