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這咬人的愛 | 上頁 下頁


  1.溫暖拯救

  領完離婚證的那個下午,我回公司辦理了離職手續。

  我終於在同一天,失婚、失業。可是,我卻哭不出來。我只是困惑——如果一份契約自簽訂之日起,便可以隨意違棄撕毀,那還有什麼簽約的必要呢?

  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五月的風黏稠潮濕,貼在皮膚上,像情人的汗漬——但誰能肯定,情人身上的汗液,就一定是他自己的呢?

  我離開工作七年的公司,沒有人挽留。而我結束六年的婚姻,也沒有人惋惜。難道所有人都已習慣,合同終止,及時離場,再無感情可言?

  從這天開始——我成為一個懷疑論者。我懷疑所有的約定都有個期限,我懷疑再長久的關係都有終結的一天。我甚至懷疑,這世界本是虛無,一切不過是我心中的幻象。而愛情——它只是古老的傳說。到了21世紀,這傳說已成為最荒誕的謊言。

  聽說,結束一段婚姻,如同割毒瘤,即便好了,也多少留些後遺症。

  那天後,我便蟄伏在家中,像冬眠的倦獸,抱著一瓶酒從早喝到晚,渾渾噩噩,不分晨昏。

  整個人懨懨的,像大病了一場。五臟六腑空空蕩蕩,不管填多少東西下去,始終沒有反應。而這房間,自從溫旭生搬走以後,也顯得特別空落。

  真奇怪,只不過少了一個人,整個屋子仿佛一下子大出許多倍來。

  我不敢隨意走動,怕在這幽暗的空間裡,迷了路,誤踏進另一個時空。

  我拉起身上的薄毯準備睡一下。睡著了,日子也過得快一些。

  這大概就是離婚後遺症的初期症狀:逃避現實。

  剛閉上眼睛,門便被人敲得砰砰直響。我翻個身,不予理會。我如今已經是一堆糊不上牆的爛泥,親友都爭相走避。除去母親偶爾來幫我收拾收拾房間,添補一些食物,誰還肯理我?

  可是,那敲門的人特別執著。是誰?是誰在我已經衰到極致的時候,還這樣不依不饒不放過我?

  「江紹宜,是英雄好漢你就開門!別躲在裡面扮烏龜,你再不開門,我就撞門了!」

  這個女人,聲音蠻橫、霸道,帶著一股子狠勁兒。我呆住——

  這聲音那樣熟悉——是汪子晴?可是又不似汪子晴。

  汪子晴是說話慢條斯理、和風細雨般的淑女,應在千里之外的倫敦夫唱婦隨。我已經整整六年沒同她見過面,可她的聲音我不會忘。

  我跳起來,撲過去開門,卻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在沙發上蜷得太久,雙腿已僵得麻木了。

  「紹宜——」子晴顯然聽到響動,音調猛然提高,焦急關切之意透過厚重的門板也辨得出。敲門聲音更大了,怕是整棟大樓都在震動,接著她開始用力撞門。厚實的防盜鐵門被人一腳一腳飛踹,嵌著鐵門的牆壁吃不住力,被震得層層白灰紛落。門要被拆啦!

  來不及多想,我連滾帶爬,匍匐前進,摸索到門口,努力撐起半個身子,將門鎖拉開。門一開,我便支撐不住撲倒在地上。一雙鞋跟足有8寸高的黑麂皮靴子,距離我的臉不過5寸。

  我狼狽地揚起臉,英姿颯爽的汪子晴站在門口,高挑的身子裹在黑色的赫本風格的大衣裡,腰還是只有一把細。

  「紹宜,我回來了!」她居高臨下望著我。

  我狼狽地趴在地上,渾忘起身。她皺一下眉,一把將我自地上拽起來,大力拖進房間,用腳勾住門,輕輕一踢,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望著憑空出現的子晴,猶在夢中。

  「天,你也不怕窒息而死?」一進屋,她便捂住鼻子,大力推開窗戶,冰冷的空氣倒灌進來。

  我已快遺忘室外空氣清冽鮮淨的味道了。

  「你在用酒精給房間消毒嗎?」她看到房間裡橫七豎八堆在一起的幾十隻酒瓶子,厭惡地走過去一腳踹開,「你多久沒開窗了?這屋裡臭得讓人作嘔,你聞不出來嗎?」

  我搖搖頭。說實話,我已經三個月沒出過房門,已經和這些味道混為一體。

  「久居芝蘭之室,已不聞其香。」我故意幽默一把。

  誰知子晴並不領情,反嫌惡地回瞪我。

  「大白天,你房間裡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你以為你是德古拉伯爵?」她動作麻利地逐一將窗簾拉開。我真的像一隻在黑暗裡浸淫太久的女鬼,突然暴露在陽光下,連眼睛都睜不開。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這個貌似子晴的女人痛心疾首地說。

  「你是誰?」我呆望著她。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倒是驚異——哪個女張飛鑽進我老友的軀殼裡?的確,這容貌、身材都同我的老友一模一樣,可是她說話的語氣、眉宇間的神態,分明是另一個人。

  「江紹宜,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你老媽一個電話,我便連工作都辭了,自英國飛回來救你,你卻不認得我了?」她跺一下腳。

  「救我?」我茫然看著她,「為什麼要救我?」

  「江紹宜,再不救你,你就到黃泉路上排隊喝孟婆湯了!」她用力拽住我,將我拖到鏡子前。我被迫抬起頭看向鏡子,鏡子裡的女人像剛被人從亂葬崗裡扒出來的,憔悴得駭人。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而是目光中一點生趣也無。我嚇了一跳。這又胖又蠢、目光呆滯的女人是我?有多久沒照過鏡子?

  我想想——

  對了,從旭生離開之後,我便再也不照鏡子了,我怕看見鏡子裡形單影隻的自己,徒增傷感。我下意識地撇過臉,不忍再看鏡中陌生的自己。

  「江紹宜,你一向最瀟灑大方,怎麼為了一個小小的溫旭生,變成酒鬼,邋遢成這樣?」子晴拉我到沙發上坐下。

  「我媽叫你回來的?」我皺一下眉頭。

  「是!江紹宜,你忍心讓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成日替你擔心?雯姨哭著打電話讓我回來救你,差點在電話那頭給我跪下。」

  「我媽那樣文藝腔?」我故意輕描淡寫,可是心卻緊緊抽了一下。

  「紹宜,只不過離婚而已。以你的條件,隨時可以東山再起!」她拍了一下我的手,霸氣十足地說道。就是這個動作,每次子晴安慰我的時候,都是這個動作。六年不見,子晴性情大變,但有些東西,根深蒂固,永遠也改不了。她甚至為了回來「救我」,連工作也辭了!我忽然有點欣慰,心情無端端好了許多。

  這一年,我失婚、失業、失眠、失態、失望,卻還沒有失去這個朋友。

  她竟為了我媽的一個電話,自英國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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