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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沒病就好。就怕有一天自己病了我還不知道……」賀小雪看到有一種晶瑩的東西閃在何薇的眼睛裡。這是一個像霧像雨又像風一樣的謎一樣的女人,她的哭與笑都在轉念之間。

  「你為什麼一個人到北京來?」賀小雪的疑問像蠶絲一樣被不斷地抽出來。

  「逃婚。」何薇答道。

  北風勁吹,大煙泡兒卷起層層的粒雪兒撲面而來,正趕上三九四九不出手的臘月門兒。此時的三江平原一派肅殺景象。

  大收之年的農家正是貓冬時節,村裡街道邊上成堆的牛馬羊守著不知誰家的玉米秸在那一通幹嚼。唾液粘著秸草的碎沫拉得老長,在這些牲畜的嘴邊結了長長的冰淩。主人守著門邊縮著脖子向外面的牛馬羊扯開嗓門轟了兩次,又縮回頭回屋去了。屋裡頭煙霧飄渺,一群男人們正聚在土炕上打小麻將,看麻將的扯著脖子瞪著眼,比打麻將的還多。

  正是人心懶散徹底大放鬆的時節。

  此時,最忙的就是村裡那幾個嘴快腿快的媒婆了。這可不是小二黑結婚裡的三仙姑,封建?農村還真得有幾個這樣的。在東北好多農村現在的婚姻模式還是靠著媒婆的兩面遊說。也難怪,都說自由戀愛,農村這地方夏天秋天忙得累得賊死,人都在地裡呢,哪有處的空,直到冬天了倒是清閒了,哪處去?出門帶小跑兒。小孩子和歲數大的有殘疾的屙堆屎都得在屋裡頭,要是到了外面,別說擦屁股,屎還沒屙完人就凍僵那了。更別說擦屁股系褲帶了。

  農村有這個習俗,打完場賣了糧娶媳婦嫁姑娘,都想在新年到來之時添丁進口,喜上加喜。

  上井村老何家的院子裡熱火朝天,大冬天地開著門窗,裡面一股股白色的氣霧不時地飄出來。廚師們正在臨時搭起的灶台前煎炒烹炸,一陣忙碌。支客人(司儀)東西兩院在那忙不停地清點人數,安排座席,偶爾地還沖這些臨時的手下夥計喊一兩嗓子。炕上地下的桌子邊更是圍了老親少友的一大群,胡吃海喝,推杯換盞的煞是熱鬧。因為火炕燒得太熱,經常有人時不時地把帽子圍巾等塞到屁股下面隔熱,有的乾脆就用上了騎馬蹲襠功夫。

  東西兩院鄰居的籬笆牆全部打開了一人多寬的過道,端盤子的小夥子肩上搭條白毛巾這院進那院出,嘴裡不停地嚷著「借光借光,油著油著」,一路小跑著忙著給客人們提酒上菜。

  今天是老何家大姑娘何大薇結婚的日子。大薇的爹何老蔫穿了一件嶄新的夾克趴在東屋的北炕上,臉上泛著紫紅的光。他旁邊的帳桌邊圍了一群人,不時地有人進來將禮金投到桌子上,記錄員則邊問姓氏邊將禮金數額記錄到那紅紅的帳簿上,並一遍遍地和收銀員核查那帳面和手中的票子。

  何老蔫小時候家裡窮,十來歲就下地幹活後來因為扛麻袋累傷著了,沒到五十歲上就哏嘍氣喘趴了炕。成天的枕著兩個高枕頭伏在炕沿拉風箱。有一回就因為一口痰差點給憋過去。

  何大薇的媽倒是很煞茬兒,家裡外頭一個女人伺候著十幾畝口糧田和一個半廢的老爺兒們,屋外養了一群豬狗雞鴨。還硬支巴著供大薇小薇兩個孩子念完了初中。

  出了學校門,已經出落成大姑娘的何家二薇就讓村裡的媒婆給瞄上了。大薇媽這回私自做了主,說這回我非得給我姑娘找個有錢的,可不能像我似的終生背個藥簍子,遭了一輩子大罪,受了一輩子大窮。

  經過大薇媽從幾位候選者中的過濾篩選,最後又經過生辰八字等方面的可行論證,選中了相鄰兩公里外的下井村支書杜井富家的老兒子杜海濤。

  老杜家有錢。青磚瓦房套院外加高門樓,裡邊還養著幾只用於看家的大狼狗,可謂富甲一方。大兒子杜海波在鄉政府給鄉長開車。二兒子雖然沒工作,但是騎著一輛近萬元的新大洲摩托,拿著當時鄉下人很少見的大磚頭手機,屁股後冒煙一陣風神仙樣地來去惹得很多待嫁的姑娘們眼睛冒火。

  大薇她媽說:嫁這人家就算是掉福堆兒了,那喝水的瓢都帶油星兒。

  大薇嘴一撇說:願嫁你嫁去!那杜海濤我認識,上學時跟女同學耍流氓,不是什麼好餅!

  大薇媽一笤帚疙瘩飛了過來,說:放你娘的狗屁,我現在要是倒退四十年我就嫁,還輪到你了!你現在不聽老人言,有你後悔的時候,等你吃不上喝不上你哭都找不著調了。現在我寧可讓你嫁這樣的流氓,我也不能讓你嫁個窮得咣咣響的盲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少跟那個孫立民來往,他們家窮得屁股後掛鈴鐺,比咱們家好不哪去。你現在得往龍門裡跳,不能眼瞅著進火坑。

  大薇一撇嘴,說我沒長膀我飛不起來我怕摔死。一見老娘摸起了燒火棍,大薇撒腿就往外跑,等她狗急跳牆躍過板障子,回頭瞧時,發現老娘並沒有追出來。待大薇踮腳鬼頭鬼腦地溜回屋,探頭往裡一看,老娘正一個人坐炕沿兒上抹眼淚。大薇刀子嘴豆腐心,於是軟了心腸遞給她媽一條毛巾,背過身聽她媽在那兒稀溜稀溜地擤鼻涕。

  畢竟窮傢伙業的養大倆閨女也不容易,大薇一想到躺那倒氣的病爸就心口一陣緊一陣地疼。

  婚事兒就這麼定了。老杜家很相中大薇的標緻長相,這種漂亮的女孩子在方園百里也是屬一二的。於是開出了包括傢俱行李幹折幹卷在內的六萬元聘金,此外還贈送青磚瓦房二間半。

  大薇媽在那兒手上沾著唾沫點著這錢,臉上的老褶裡全藏著笑。大薇爸的意思是訂完婚了放一段時間,倆人再處處。

  這年頭啥處不處的,自己處的也不能保證不離婚。速戰速決!一切按大薇媽的意見行事。

  男方家的婚期訂在臘月初十。大薇家初八就開始忙活請廚師搭灶台,今天初九,是女方家正日子,早上,大薇她媽拿著笤帚疙瘩照著大薇的屁股連拍了三四下,連哄帶吆喝地才把大薇從床上弄起來。

  看著堆得滿炕花花綠綠的嶄新的衣服包,大薇的臉沒一點笑模樣。大薇媽說,別喪喪著臉子,你就不能笑笑?這是你出嫁,不是你娘我出大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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