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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後記:寫作與隱居

  北京不是我的故鄉,也不是我最終要停留的地方。

  3年時間,我隱居在北京。

  寫作,是我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我在文字裡呼吸、在寫作中奔跑和呐喊。

  曾經,我是一名走在時尚尖端的電視人。因為職業的緣故,整日濃妝豔抹,粉墨登場,營造了一種眾星捧月的虛假繁榮的景象。

  卻突然感覺厭倦。當日子一天天簡單地重複,毫無創意和新意,我就淪為播音的機器,電視的流水作業工。

  人生分階段過。

  當一種生活狀態陷入了膠著與停頓,便該有另一種形式出現。

  重複是對生命無謂的損耗。

  那個深秋的早晨,我沉默地從往日繁華喧囂的世界裡撤離,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隱居在廣漠無邊的大北京。

  我奇怪自己對於感情總是優柔寡斷,拖泥帶水,對於工作的放棄,卻簡單俐落,決絕乾脆,像一個毫無心肝的薄情之人。

  從我的職業、個性和歷史來看,都沒有成為一名專業作家的可能。我亦沒有對自己作如是期許。

  或許是一種權宜之計,我懷疑。

  一個以說話為生的人,驀然陷入孤絕和失語。寫作,成為一種需要,靈魂釋放的唯一出口。

  因為孤獨,所以寫作。因為寫作更與世隔絕。因為與世隔絕更需要在文字裡尋找慰藉。就這樣越陷越深,欲罷不能,以至於3年時間,生活中只剩下一件事:寫,無休無止地寫,宛如穿上了魔力無邊的紅舞鞋,生命不止,旋轉不息。

  這就是一個寫作者最大的悲哀與幸福。在一些偶然的被動的情形下,完成了長篇小說《走向彼岸》、《暗香》和《與「郎」共舞——決鬥洛杉磯》。多少人夢寐以求出一本書而不可得,我卻莫名其妙一連出了3本。

  幸運還是天賦?不知道。一種洋洋自得之情卻油然而生——這3本書都只是一種寫作技巧的磨煉。冰山一角,牛刀小試。

  真正刻骨銘心的,都還深藏在心裡,從來沒有表達過。我不敢輕易開口講述,有聲語言總是膚淺的,蒼白無力的,我怕它漂浮在空氣中,化掉了。我更不敢輕易地付諸文字,最珍貴的東西如果沒有得到淋漓盡致地描述,將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我不會重複曾經寫過的文字。所以,我把它深深地捂在心裡,像紹興女兒家深埋在樹下血一樣濃烈鮮豔的女兒紅,經過漫長歲月的積澱和陳釀,方能醇和濃香,令人迷醉。

  長久的隱忍,是為了最後的爆發。

  如今,經過3部長篇的練筆和鋪墊,講述的契機似乎業已成熟,我相信自己會調動生命中一切的積累和激情,做一次完美的淋漓盡至的表達。

  我想說的,是關於女人的故事,疼痛的故事。我讚賞曹翁所言,女兒是水做的,冰清玉潔。曾經做過一檔關於女性的談話類節目,探尋她們的故事和心靈。在那些不能成眠的夜裡,這些女性的面孔一個個浮現眼前,美麗、妖媚、輕靈,令我感動。她們是純真的,柔弱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她們又是獨立的,堅韌的,不肯向命運和男人屈服與妥協的。她們沒有在逆境裡沉淪和毀滅,而是在灰色中尋找亮點,絕望裡尋找生機。她們以昂揚的姿態在疼痛中奔跑,化為涅的鳳凰。

  我試圖詮釋女性間的友誼,試圖演繹人間最為寶貴的親情大愛,而男人只是底色和陪襯,他們的面目是曖昧的,迷離的,模糊不清的。

  我選擇了西南的一個城市作為背景,那裡終日陰雨綿綿,使故事的背景有一種纏綿的潤濕的氛圍。這是女人的特質。

  不是在咖啡館,就是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天倫王朝、聖陶沙、建外SOHU、泰迪黛斯……一個個聞名遐邇的咖啡館,成為我的工作場所。喧囂的環境從形式上緩解了孤獨。拿鐵或卡布奇諾,一杯杯黑色的咖啡澆灌出一排排黑色的文字,綻開在螢幕上,像一朵朵繁茂的罌粟花。

  每次按動鍵鈕,看著黑色的電腦盒蓋緩緩開啟,都有一種隱秘而巨大的快樂和滿足充盈心間。就像傳說中的阿裡巴巴站在寶庫面前深情大呼:芝麻,開門!一個神奇美妙的世界應聲緩緩洞開。

  最極致的享受,莫過於終日心無旁騖,專心致力於自己摯愛的事情。

  幸運的是,我每天都這樣享受著。

  多麼奢侈的幸福!

  吃飯是為了活著,活著是為了寫作。

  身體是寫作的工具。我慶倖這架工具精力充沛,性能優良,就像一輛動力十足的汽車,一踩油門便激情澎湃地往前沖,不知疲累,不懂休息。從中午開始一頭紮進文字的海洋,上天入地,物我兩忘。待得昏天黑地地抬起頭來,每每暮色已將天空染成昏黃。然後,像一個勤懇的農婦,心滿意足地驗收著自己勞動的成果,六千或八千字,自得地笑。

  當我修正完最後一個字,緩緩地合上電腦,終於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大有壯志已酬之感。

  蘇兮望,一個頗富情調的酒吧,據說王家衛的電影每每取景於此。約三兩知己好友慶賀大功告成,僅僅一杯淺淺的雞尾酒,卻不爭氣地醉得人事不省,疲累過度的身體終於以這樣浪漫的方式對我予以警醒。

  陶醉了幾天之後,我突然惶惑地發現,這本書寫完,我已無路可退!從前的作品縱然有這樣那樣的瑕疵,總是能自我安慰與開解——自己還未全情投入,還有巨大潛力可挖。如今我卻再沒有任何藉口和理由。

  如果把寫作當做一種遊戲,萬花叢中過,片葉不黏身。或許比較輕飄,倒也收放自如。至少不傷筋動骨。如今這部作品全力投入,毫無保留,卻有些用力過猛,傷著了。

  我問自己,把所有的時間、精力、感情統統奉獻給了寫作,是否值得?這個問題就像問愛一個人是否值得一樣,沒有答案。我只是看到自己的心血凝結成一頁頁書稿,在暗夜裡無聲地燃燒。付出之多,令我已不忍去尋求價值、意義或回報。

  詫異自己竟然是一個如此執著與認真的人,不懂得迂回與節制。無論愛一個人還是愛一件事,總是沒頭沒腦地一頭紮進去,萬劫不復。

  一個心靈麻木,渾渾沌沌的人是可悲的。一個人日日面對自己的心靈,時時對自己的靈魂予以拷問與鞭打更是可怕的。到了該改變的時候了。

  我即將收拾行裝,從北京撤離,奔赴異國他鄉。我不能確知前方等待我的是什麼,確知我的隱居時代即將宣告結束。曾經我義無反顧地從那個熱鬧喧囂的世界裡逃離,如今,我又將從形式上回歸。

  奇妙的是,我人生每一次大的改變,總是以城市的遷徙作為前提與契機。

  一個離開故鄉的人就像一片隨風飄蕩的柳絮,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在任何喜歡的地方停留。

  北京,這個城市與我而言如此虛幻又如此真實。虛幻是我在這個城市生活,卻從未真正進入某一個圈子或者說某一種生活,真實是在這個城市我找尋到了真正的自己,並按照自己的方式隨心所欲地表達。

  寫作令我離群索居,令我嘔心瀝血,心力交瘁。我卻不得不說,愛上寫作很幸福。

  感謝寫作,感謝北京,感謝每一位編輯和讀者。感謝我寂寞清苦卻充實幸福的隱居時代。

  感謝生活。

  汪洋
  草於北京幸福村
  2006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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