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九〇


  「不用了!」他大手一揮,極其豪邁地說,「我一個人去!大不了我請一年的假,陪丫丫一年!丫丫,我苦命的女兒呀……」

  他撲倒在床上,像孩子一般「嗚嗚」地哭了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安慰他,他已經鼾聲如雷,進入夢鄉了。

  看著睡夢中的桑,我感慨萬千。我想桑這個人在關鍵時刻還是有一些讓人感動之處的。比如,眼下的「危難時刻」,他竟然挺身而出,主動承擔責任。

  我那一顆柔軟的心竟然又被他觸動起來。我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冤枉他了,是不是對他要求太高?其實,他原本是愛我和女兒,愛這個家的,只是不善於表達?我是一個如此容易被感動的人,那一瞬間,我幾乎要原諒他所有的過失,幾乎忘了自己在北京時是如何咬牙切齒地恨他,發誓要和他離婚。這不可救藥的「婦人之仁」,也是釀就我和他曠日持久的離婚大戰遲遲不能有結果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帶著感動和歉疚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桑醒了。我溫柔地給他端來了早餐,像一個真正賢良的妻子一樣。他看著我,說:「我不可能去廣東陪孩子看病,我的工作很重要,單位一天都離不了我。」

  我愕然地望著他,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昨晚的「豪言壯語」餘音未了,猶在耳旁,而他似乎,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我走不了,我的工作很重要!而且我一個大男人,在醫院照顧孩子也不方便,看起來也不像個樣……」他兀自絮絮叨叨。

  「不要說了,我去。」我平靜地說,胸中竟陡然生出一股豪氣。

  一個二十幾歲的女人,縱然做了母親,也還有一些未泯的小女兒情懷,還有些軟弱和嬌氣。我沒有認為自己是為了孩子甘願忍受世間一切苦楚的偉大母親。如果有條件,我也想躲避到大樹底下,讓別人為我遮風擋雨,排憂解難。在誰陪丫丫去廣東的問題上,我開始並沒有想到過自己。一是丫丫的奶奶一直信誓旦旦,二是我一直把實現個人價值和人生理想看得非常的重,我也一直在為此孜孜不倦地努力奮鬥。我不敢設想自己離開工作崗位像一個家庭婦女一樣去做一個全職媽媽,而且目前我是家裡唯一的「經濟支柱」,我不上班,誰掙錢養孩子?

  然而,丫丫奶奶的生病和桑出爾反爾的滑稽表演,突然讓我醒悟:我是丫丫的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該對丫丫負責的人。當風雨來臨,我應該選擇的不是退縮,更不是逃避。我不能再像一隻「小小鳥」,成天「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我應該像母雞,竭力張開自己也許並不夠寬大的羽翼,為孩子遮風擋雨,抵禦外界一切的侵蝕和傷害。我是母親,是孩子唯一的保護神。除了我,沒有人一定有責任為她付出任何。

  身邊的人都如此怯懦和畏縮,反而讓我拋棄了一切的幻想,丟掉工作也好,失去人生價值也罷,任何個人的一己之私統統置之腦後。我挺起胸膛,無所畏懼。

  「亂世造英雄」。在庸常平靜的生活當中,人的善與惡,自私與無私,高貴與卑下,這種種品格統統被掩蓋起來,中庸模糊,面目不清,有時連自己都不甚清楚自己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或許都是一些有缺點的好人。直到人生的大難當頭,在嚴峻的考驗面前,人性裡最本真的東西才會被激發出來。英雄和懦夫,君子與小人,才會涇渭分明,各自為營。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嬌氣、軟弱,經受不住打擊的人,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延綿不斷的重創和打擊,反而激發和開掘了我骨子裡堅韌、頑強、善良、無私的一面。每一次在大是大非面前,我都本能地選擇了正義、原則和真理,這就是從小父親諄諄教誨的為人的基本品格和準則,是我從小在作文裡謳歌的「英雄主義」。雖然我一直認為那是喊口號,走形式,一直嗤之以鼻,而在面臨考驗時,總會毫不猶豫地按照父親所教導的那樣做。所以說,一個人童年和少年所受的教育幾乎是刻骨銘心的,如同胎記一樣,一輩子如影隨形。在和平的

  日子裡,也許不會彰顯,一旦時機成熟,便會開花結果。

  我驕傲,我不是怯懦畏縮的小人,不是誇誇其談的偽君子,我可以為自己所說和所做的一切,負起責。

  君子一諾千金。

  去廣東之前,我參與了一檔新欄目的錄製。這是一檔全新的談話節目,原定我為節目主持人。但如今不得不改弦更張。

  我望著熟悉的演播台,淚眼模糊地想,也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重返電視螢幕,重新做一個節目主持人了。是的,這一去治病,三年五載說不清楚。就算我重歸故里,就算電視臺還能夠重新收留於我,恐怕幾年的風霜折磨下來,我已是滿面滄桑,垂垂老矣。

  如果說我這輩子狂熱地愛過些什麼,那就是電視,就是節目主持人這個職業。我為之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簡直恨不能肝腦塗地。我接受桑是因為把他當做了電視的化身,我和桑最根本的矛盾也是由我一意想追逐電視理想開始。我為它付出了那麼多,卻終於還是要放棄它了。

  古話說:善欲人知,實非真善,惡恐人知,實為大惡。

  我卻沒有那麼高風亮節。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付出」,也一直期待著桑的「感激」和「回報」。從這點來說,我也是俗人一個。可桑卻並沒有因為我「大義凜然的犧牲」而有任何感動。有一天,我們為誰抱孩子的瑣碎之事爭執起來,我氣憤地說:「我馬上就要去廣東,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回來,可以說,我的整個前途就毀了。就算我回來,台裡也不會再有我的位置,我做出了這樣大的犧牲,你還與我計較這些雞毛蒜皮?」

  桑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暴怒地說:「你有什麼位置?你本來就沒有任何位置。你走3年對電視臺對任何人都不會有任何影響,而我卻很重要,單位一天也離不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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