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六五


  當天晚上,我便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叫許雷,在一家公司工作,他稱之為「白領中的白領」,顯見對自己的職業頗為自得。但他嗓音深沉,情緒低落,似乎總有些鬱鬱寡歡的意味。他坦言自己確實經常感覺很累,不勝負荷,力不從心。我說了一些笑話給他聽,他哈哈大笑,似乎開心了許多。

  是啊,我這天天處於黑暗中的殘疾人尚能夠苟存幾分幽默感,他一個「白領中的白領」,還有什麼可如此長籲短歎,落寞憔悴的呢?

  電話一連聊了兩個小時,隨著話題的深入,他顯然放開了許多。直到我提醒他已是深夜12點了,他才戀戀不捨地放下了電話。

  第二天,電話又準時響起,他又恢復了那種鬱鬱寡歡的語氣,嘮叨地敘述著自己工作的壓力與煩惱。我耐心地傾聽。其實,這類電話並不真正需要主持人說什麼,重要的是要有一雙善於傾聽的耳朵。說白了,就是充當一個情感的「垃圾桶」,別人有什麼煩惱、瑣事都往裡倒,也算是情感宣洩的一個管道。

  「美瑜,我的工作別人看起來很風光,其實你知道嗎,我並不喜歡這種朝九晚五,嚴肅刻板的工作,也應付不來公司裡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人際關係。我真的嚮往一種閑雲野鶴般逍遙自得的生活,無拘無束,天馬行空,多好!」

  「可是,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啊。要不就當藝術家。」我打趣他。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真的想當一名藝術家。你知道嗎,我發表過小說,還是市作協會員呢。」

  「是嗎?那太好了,什麼時候把你的大作給我拜讀拜讀。我最好的朋友楊芊芊也喜歡寫東西,她可以讀給我聽。」

  「楊芊芊?是電視臺的主持人嗎?」許雷有些詫異。

  「是啊,你們是文友,還可以交流溝通一下嘛。不過,幸好沒當專業作家,否則就慘了。」

  「為何?」

  「要知當今作家只有『大貧和小貧』之分,實在是寒酸之極,哪天像杜甫那樣唱一曲『茅屋被秋風所破歌』,可就有辱斯文了。」

  哈哈,許雷大笑起來。末了,輕輕說道:「美瑜,我真的很喜歡和你聊天。」

  一連兩個月,我們都這樣在電話裡交流溝通。我得知他曾是工廠裡的一名工人,因為岳父的關係調到機關,走上仕途,如今在這家公司做到了副總的職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謂威風八面,可他卻並不快樂。他總感覺公司裡的人都知道他從麻雀變鳳凰的背景,表面恭謹,背地裡都對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尤其是一把手老李,總是變著法兒的欺壓他,整治他,讓他不得自由,苦不堪言。至於他的妻子,據他說長相還算不錯,也還賢淑勤快,可以算得上賢妻良母,但她過於嚴肅刻板,而且思維簡單,言語無味,很難有心靈和思想的交流和溝通。

  總之,這個在外人看來一帆風順的幸運兒,位居高職的成功人士,卻活得窩囊(他自己感覺)而疲憊。他總覺得自己戴著厚重的面具,無論是面對他公司的同仁,還是岳父和妻子,他都得做出一副姿態,「扮演」著一個不屬於他本性的角色。他戴著假面,無法卸載,所以很累。他沒有也不敢有知心朋友,他認為「最好的朋友即是最大的敵人」,那些朋友反目,落井下石的鮮活事例讓他不寒而慄。而文字更不敢再涉及,古來此起彼伏的「文字獄」證明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是極其愚蠢和危險的,白紙黑字,證據確鑿,尤其是走仕途,這是大忌。他把自己的心扉緊緊關閉,靈魂找不到傾訴的出口。他緊張,心悸,徹夜地失眠,像一隻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

  但他對我卻敞開心扉,無所不談,我能夠理解他。

  這是一個急功近利的時代。尤其是進入21世紀後,原本寧靜平穩的生活格局被打亂,人人都在盼望著「成功」。而成功的定義又前所未有地有了一個統一的尺規,那就是——錢。住什麼樣的房子,開什麼樣的車子,穿什麼牌子的衣服……每一個細節都在明明白白昭示著你的能力,你的本事。

  為了所謂的「成功」,太多的人用青春、用健康,甚至用生命做賭注,去換取那充滿誘惑的一切,好能證明自己是一個「成功人士」。這種代價是慘重的,比如,數年後令國人惋惜不已的英年早逝的大畫家陳逸飛。而像許雷這樣的所謂「白領精英」,由於身處風口浪尖,激烈的社會競爭令他們精神高度緊張,壓力過於繁重,從而導致了各種生理尤其是心理的疾病。

  20世紀90年代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抑鬱症」這個詞。大家都窮得活潑健碩,生機盎然,你窮、我窮、大家窮,心安理得。而如今,「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另外的一大部分人也再安坐不住了。大家都是一樣的人,誰也沒有含著金鑰匙來到世上,憑什麼你吃魚翅我咽菜?你香車美女我形只影單?你揮金如土我盤算分厘?既然看不慣,就全鉚足了勁兒拼命吧,追吧!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血汗換此生。如今腰包是鼓起來了,遍街都跑的是「成功人士」,他們一個個財大氣粗,躊躇滿志,可「抑鬱症」這個「時髦」的名詞也悄悄找上了他們。他們著名牌,開名車,卻壓抑苦悶,焦慮彷徨。住在豪華的公寓裡,卻成天服著抗抑鬱的藥,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動不動就想死。

  或許,這也是經濟騰飛,物質繁榮帶來的副產品。

  我的熱線電話大抵便是為這些精神壓抑的「抑鬱症患者」或「准抑鬱症患者」服務的。雖然近年來「抑鬱症」引起社會的重視,醫院的「心理門診」亦應運而生,可有勇氣前去就診的患者卻少之又少。在固有的觀念中,「抑鬱症」似乎等同於「精神病」,這是那些「精英們」所不能接受的。而一個盲人的世界,在外人看來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仿佛是與世隔絕的。向一個盲人傾訴自己的隱私,他們感覺安全。

  給我打電話成為許雷每天的必修課。因為熱線電話的時間每天只有固定的五六個小時。我把家裡的電話號碼也給了他,我們在電話裡天上人間,無所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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