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五五


  曾經,我親眼看見兩個女朋友宮口將開未開時的痛楚,宮口僅僅開了兩公分,她們已經哭成了淚人。可我已不知道什麼叫害怕。我只想早一刻見到孩子出世,看到他康泰平安,完美無缺。我堅信他是正常的。我需要證明他沒有任何問題。

  我迫不及待地渴望迎接疼痛的到來。可身邊的產婦都發出了高高低低的呻吟,我還沒有任何動靜。醫生走過來,問我感覺如何,我惶恐地回答還沒有開始痛。

  他摸了摸我的肚子,驚訝地說:「一直在宮縮呀。應該很疼了,怎麼會不痛?」

  我茫然地搖頭。我確知自己的肚子在收縮,但那不是痛。我渴望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浪潮般迎面襲來,我在肉體的極度痛楚中完成精神的完美蛻變,順利生下我健康強壯的孩子。母子天性讓我有一種預感:孩子在肚裡呆得越久越不利。

  我哀憐地對醫生說:「求求你,怎麼樣讓孩子早點兒出來?打針、吃藥、輸催產素,什麼都可以,我不怕疼。」

  醫生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半晌,才搖搖頭,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能忍痛的人。」

  手機響了,我聽到了桑焦急的聲音,在我已徹底對他絕望的時候,溫柔而關切地對我說:「想吃點兒什麼?我去給你做,給你買。」

  「我什麼都吃不下。」

  「不行!不吃東西沒有力氣生孩子。想吃什麼?燉雞?排骨?雞蛋?巧克力?蔬菜?水果……」

  然後,上述食物陸續由護士之手傳送進了產房,床頭櫃都堆不下了。臨床的產婦羡慕地看著我,說:「你老公對你真關心。你們城裡人條件真好。不像我們農村人,只有吃素菜。」

  我看著一堆食物,只覺嗓子眼堵堵的,一點兒胃口也沒有。想起醫生的話:「好歹吃點兒,否則沒力氣生孩子。」我勉強拿起食物狠命地塞下去。

  半小時後,我開始驚天動地地嘔吐。我用了驚天動地這個詞,是因為它來得如此猛烈,猝不及防,呈噴射狀狂湧而出,迅雷不及掩耳。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吐得這樣徹底和痛快過。

  打掃衛生的護士毫不掩飾她的嫌惡之情,大聲地抱怨,憤憤地拖地。我很抱歉,想給她一些補償,又不知如何拿出手。

  桑還在殷勤地問我,要吃什麼?想吃什麼?聽說我吐了,很聰明地送來了白粥。我吃藥一般強迫自己往裡灌——如果對我的孩子有好處。

  到了下午,宮口還未開全,醫生決定人工刺破羊水,刺激宮口打開。我無助地躺在產床上,已不知什麼是疼痛和羞恥。醫生用一根很長的針穿過我的身體,溫熱的液體噴湧而出,打濕了我後背的衣服。

  羊水流了半天,醫生才發現我不具備自己生產的條件,必須馬上手術。可是,手術前5個小時不能吃東西,而我,兩小時以前還喝過白粥。

  「怎麼辦?」我惶恐而焦慮地問醫生。不可以不手術,此時羊水已流出那麼多,我的孩子不會有危險嗎?

  「只有這樣,麻醉師問你的時候,就說沒有吃過東西,否則他不會給你麻醉,做不了手術。」

  還能怎樣?

  我被迅速推出產房,前往手術室。在醫院的走道上,我發現母親、桑的父母、裴裴、美瑜,還有許多同事都來了,浩浩蕩蕩站成兩排,擔憂而焦慮地看著我。我從他們的中間穿過。桑跑過來,像一個真正的好丈夫一樣,搶過推車的扶手,親自把我往手術室推。這個頑劣的大男孩,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不再嘻嘻哈哈滿不在乎。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將為人父,也就是從這一刻起,他愛子的神經走向偏執。

  手術室的情形,已經很模糊,只記得我說:「沒有吃東西。」

  麻醉劑從我的背脊裡推入,我手上吊了幾條輸液管,可能是葡萄糖或血漿之類。手術開始。

  我清晰地感知刀從肚皮上劃過,木木的,然後聽到宛如破布撕裂的聲音。醫生狠命地壓

  我的肚子,一陣突如其來的噁心湧上來,我不可抑制地嘔吐。

  麻醉師困惑不解地跑來問我:「到底有沒有吃過東西?」

  我只好告訴他實情。「對不起,我不能不動手術,羊水破了,孩子會有危險。」我虛弱地說。

  劇烈的嘔吐帶來全身的抽搐,影響了手術的進行。「把她壓住,壓住!」醫生高喊。兩個護士跑過來按住我的肩,嘔吐仍不能歇止,我一邊吐,手術一邊進行。

  不知過了多久,仿如一個世紀般漫長。孩子出來了,我已經奄奄一息。我努力睜開眼睛,想看孩子一眼。我知道孩子出來都要先讓母親看一眼。

  可我只聽到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然後是護士們輕聲地嘀咕:「怎麼會這樣?」

  「我要看孩子。」我拼命地叫喊,其實聲音非常微弱。

  「等一下,在縫合刀口。」醫生說道。他聲音的冷靜讓我稍感放心,我想應該不是怪胎。

  手術結束,醫生走過來,我虛弱地問道:「孩子……怎樣?」

  「是個妹妹。」醫生答非所問地說。

  我沉默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繼續問道:「她……好嗎?」

  「嗯,目前外觀沒看出來明顯殘疾,不過,還要經過嚴格檢查才能確定。不對,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醫生驚呼,然後,看到我手上只空餘了兩個針頭,液體接頭已在嘔吐的掙扎中斷開,所有的液體都流到了地下。我手背上高高地鼓起兩個大包,血滴在了大夫手上、衣上。

  「我想看看孩子。」我執拗地要求。

  「不要多說了,孩子已送去檢查。你已經虛弱到極點,你也該被實施搶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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