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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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跑到大院門口,便看見鄰居阿姨驚惶地走過來,滿目淒然地說:「芊芊,你爸爸今天下午暈倒在演講臺上了,正在醫院裡搶救呢!還不快去!」 什麼? 宛如被當頭一棒,我腦子一陣暈眩。來不及細想,趕快轉過身,拼命地往醫院跑,跑得氣衰力竭,手裡還可笑地緊緊摟抱著那堆禮物。 到了醫院,看到醫生、護士一大堆圍在床前。父親雙目緊閉,喉嚨裡「轟轟」作響,全身上下插滿了各種管子。這可怕的景象令我驚恐萬狀,血液凝固,手一松,禮物「劈裡啪啦」散落一地。 父親素來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屢次瀕臨危機。他一直擔心帶不大我,一直苦苦地支撐自己,希望能盡夠父責。17歲生日那天,父親唇角帶了個釋然的微笑,心酸又欣慰地說:「還好,我們的芊芊都17歲了,考上大學後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立了……」那一瞬,父親眼裡閃耀著一抹期冀和企盼的光。 可是,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場風波,使得本已賦閑在家成為調研員的父親重新又返回工作崗位。沒日沒夜地連續加班40天后,他那顆羸弱的心臟終於不堪重負,頹然罷工,猶如耗幹了燃料的機器,停止了運轉。 父親的呼吸急促,喉嚨裡「轟轟」作響,眼睛向上翻著,全是白眼球。他肺裡有痰,吐不出來,這令他窒息。醫生拼命用鉗子撬他的嘴,試圖將吸痰管插進他嘴裡幫助吸痰,昏迷中的父親卻將牙關咬得緊緊的,半天撬不開。 醫生拼命用勁兒,然後,「砰」的一聲,我聽見母親淒厲地一聲尖叫:「啊——」父親一顆帶血的牙齒被撬落了下來! 我感覺有什麼利器深深地從我心臟上劃過。「心痛」絕不是形容詞,不是!那是一種生理的痛,物質的痛,傷在了父親身上,可痛卻在我的心臟上!那尖銳的疼痛讓我的心縮成一團,我蹲下身,一時竟哭不出來。只感覺那尖銳的疼痛遊走全身,終於明白了什麼叫「肝腸寸斷」,什麼叫「痛徹心扉」! 「老楊!老楊!」母親慘痛地哭喊起來。她撲上去,顫抖地用手絹捧住那顆牙齒,絕望地哭喊,「老楊,對不起啊,老楊,你疼嗎?我沒保護好你,讓你受傷了,對不起啊……」 「啊——」我再也忍不住,低頭扒開人群,沖出病房,穿越走道上層層驚異、同情的目光,躲進走廊盡頭的廁所裡不可抑制地痛哭起來。 這是我人生當中第一場撕心裂肺地痛哭,每一聲喊叫都從心窩窩裡發出,像受傷的野獸般聲嘶力竭!不這樣便無法平息內心巨大的創痛。我狂野地尖叫,把自己的生命化作了一聲聲哭喊,哭得汗濕滿背,哭得幾欲虛脫。 在醫院那間狹小昏暗,充滿刺鼻藥味和臭味的廁所裡,我哭了整整半個小時,完成了從孩子到大人的蛻變。是的,每個人都要長大,我的成長卻是如此直接,從充滿陽光的孩童時代一步跨進滿是愁雲慘霧的成人世界,沒有一點兒過渡。 父親沒有走。他動了手術,在喉嚨上切開一個小口,可以吸痰。父親睜開了眼睛,卻從此再沒有思維,沒有意識,醫學上叫做植物人。 年輕的心,對災難有一種本能地排斥和不置信。我那時候以為,沒有什麼災難是不可逆轉,無可挽回的。 從一些書籍和影視作品裡,我看到一些關於臥床數年的植物人猛然蘇醒的故事,我堅信這樣的奇跡會在父親身上發生。17歲的我,有一些傻乎乎的樂觀。 每天放學後,我便飛奔到父親的病床前,大聲給他朗讀我自認為精妙的文章。書上說,多刺激病人的大腦神經,是促使他恢復神智的最佳辦法。我大聲地誦讀,聲情並茂。我堅信父親一定能聽到。我讀到嗓音嘶啞。 醫生、護士及同病房的家屬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他們並沒有被感動,在醫院待的時間長了,人心漸漸會變得麻木。他們只是有些不耐,看我的目光充滿不解而厭煩。 終於,母親說:「芊芊,別念了,你爸爸聽不到的。你有這個時間和精力,還不如為爸爸做些實際的事情,給他梳梳頭、喂喂水、翻翻身……」 我驚愕地住了嘴,幾天來自欺欺人地支撐著自己的信念和希望轟然倒塌!我猛然看清了眼前殘酷的現實,一種巨大的恐懼懾住了我的心。我像個絕望無助的溺水之人,渾身的力量盡失。 書,頹然地散落在地下。我瘋狂地跑出醫院,在大街上絕望無助地奔跑。我仇恨地看著周圍的每一個人,不明白為何自己的世界已經崩潰,別人卻都這樣若無其事、興高采烈。我茫然地奔跑,只覺得滿身心的痛楚和絕望,在體內遊走奔騰,找不到發洩的出口,那痛苦幾乎要將我毀滅。 我看見一家髮廊,一頭沖進去,說:「把我的頭髮剪掉!」理髮師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抄起剪刀,「哢嚓」一聲,一頭濃密烏黑,長齊腰際的美麗秀髮頓時化為烏有。理髮師目瞪口呆地望著我,以為我瘋了。我不清楚自己為何要這樣做,只是覺得必須要毀掉自己身上最鍾愛的一樣東西,以減輕心裡的傷痛。就像憤怒至極的人,會用刀刺向自己的胸口! 剪去三千煩惱絲! 我看著鏡中那一頭七零八落,醜陋不堪的短髮,心中有著某種惡毒的快意。我從初中開始留長髮,這一頭飄逸順滑的長髮一直是我的特徵和驕傲。如今,我毫不留情地將其毀掉,因為我的世界已經坍塌! 我頂著一頭慘不忍睹的古怪短髮一臉悲憤地走進教室,所有同學皆驚異不解地看著我,他們眼中矜持高傲的小天鵝一瞬間變成了醜小鴨。 除了剪去我的美麗,一切並沒有任何改變。但是,這一頭短髮有了某種象徵的意義,預示著快樂無憂的少年時光一去不復返,預示著我最珍愛、最在乎、最驕傲的東西已經隨著長髮離我而去。 從此,我再也沒有長出過如此烏黑順滑的頭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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