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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眼淚滾滾地落下來,她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落淚了,她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從四年前母親去世,她自己把自己賣了,她就失去了一切,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可是連波,在帶給她短暫的希望後,轉身就踹開了她,奪走了她對這世界僅存的信任和夢想,這一次他是真的甩開了她,她亦是真的什麼都沒了。

  此刻她淚眼滂沱地看著樊疏桐,只覺胸中翻滾的氣血卷起無邊無際的屈辱和哀涼,讓她的身體從輕微的戰慄變成劇烈的抽搐,她喘著氣,每吐出一個字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你別這樣,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不怪你。對不起,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真的錯了,對不起……」

  「朝夕……」他抓著她的手,只是擺頭。

  她虛弱地看著他,透過模糊的淚眼,她只覺淒涼,一直以為他是個魔鬼,其實他也不過是只假扮魔鬼的青蛙,而她是蠍子啊,貨真價實的蠍子,結果不僅蜇了他還蜇了自己,蠍子和青蛙的宿命本身就是同歸於盡,她掙扎到死也擺脫不了這宿命。她不由越發的悲傷,抖抖地伸出手撫上他的臉:「別這樣,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我都說了對不起了,過去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吧。」

  「朝夕——」他將她的手更緊地貼著自己的臉頰,千言萬語,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對她的表達。也許是在黑暗中掙扎得太久,當陡然的光亮照進心田時,他百感交集,仿佛不能適應。

  她的話就是這世間最明媚的光亮,終於是照進了他的心,雖然是遲了些,到底是讓他看見了光明。

  「朝夕,你真的原諒我了嗎?這是真的嗎?」他掙扎著抬起頭,目光像是難以置信,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他很怕只是自己的幻覺。

  「是的,我已經原諒你了。」她很肯定地給予他回答,「雖然我因為你而吃了很多苦,可相對于連波的欺騙,我更願意原諒你,何況本就是我害了你。至於你過去對我做過什麼,我想那是你太年輕的緣故,因為年輕我們總會做些錯得離譜的事情,卻還以為那樣做是對的,以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我們都錯了,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吧。」

  她呻吟著吐出每一個字,另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唯恐一不留神,他就會死,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她心裡彌漫著,「我想我可以跟你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把我們的事跟連波講過,幾次要講都沒有講出來,因為我覺得那是我們的事,是我們的秘密。而且我不想讓你們兄弟因此反目,雖然我曾經想過讓你們反目,但現在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即便我恨連波,我還是不希望毀掉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讓我們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吧,永遠永遠不要跟第三個人說出來。」

  「朝夕!」樊疏桐俯身抱著她的頭,將自己的臉頰貼著她冰冷的額,忽然失聲慟哭起來,「我可能比你要先進墳墓,我很清楚,我腦子裡的淤血隨時會要了我的命,大夫對我隱瞞了病情,我不是傻子!可是朝夕,能獲得你的原諒,我就是即刻死去也心安了,我不後悔認識你,因為我愛你,自始至終愛著你,因了這份愛,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雖然經歷了這麼多,但我們都還年輕,讓我照顧你吧,不是贖罪,也不是彌補,而是因為我愛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

  「傻瓜,蠍子和青蛙怎麼可能在一起呢?」她慘白的臉露出一絲笑容。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在一起,連波逃跑了我來守著你,你本來就是我的!從來就是的!」他嘴角上揚,不知道是想笑,還是因為頭又開始疼了,他抓著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朝夕,我們不要再信那個寓言了吧,現實不是寓言,也不是童話,但我會給你一個比童話更美好的世界,我會給你在湖濱蓋一棟房子,院子裡種滿你喜歡的紫藤蘿……朝夕,朝夕,聽明白了嗎?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連波對你許下的諾言,我會一一實現……」

  「不——」她淒厲地叫起來,像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嚨,又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倏地瞪大眼睛,「不要提到那個人的名字!我不要聽!這輩子都不要聽——」她拼命擺著頭,更多的淚水湧出眼眶,渾身失了控地戰慄起來。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永遠都不再提。你別這樣,朝夕你別這樣……好了,沒事了,什麼都過去了……」

  他哄著她,親吻著她,更緊地抱著她,就讓一切塵埃落定吧,他太累了,一顆心漂泊得太久太久,而且他頭部還有這麼重的傷,只要是一個歸宿,就算是躺進墳墓又如何呢,活著宛如死去,沒有什麼不同。她就是他的歸宿啊!他靜靜地擁著她,無論是她的聲音還是她的肉體,她的冷漠還是她的哀怨,她的笑容還是她的眼淚,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甜蜜溫暖,滲透到他的全身。他閉上眼睛,感覺著她淡泊的香氣,正在他心裡化成一片春意融融的陽光,照著那片冰冷荒蕪的土地。

  這一刻,頭突然不疼了,是幻覺也是嚮往,他仿佛看見一片紫色的海洋,大院的紫藤蘿又盛開了,一串串,一簾簾,瀑布般地自花架垂下……他想起了母親跟他說過的話,當你思念著什麼的時候,只要意念堅定,就一定可以看到你想看的東西。無數次紫藤蘿盛開在夢境裡,母親一次次翩然消失在夢境,讓他從夢境追到現實,而朝夕,無疑也是他多年來追逐的一個夢,每次都在他就要握緊的時候,她就會消失不見,這次他無論如何不會再放手了,怎麼都不會再放手,哪怕她真的是一個夢。

  然而,樊疏桐忽略了,既然是夢,就沒有辦法握緊,醒來仍然是一場空。當數天后,朝夕突然在醫院走掉後,他再次和她失之交臂。沒有人知道朝夕去了哪裡,她一個字都沒留下,連句暗示的話都沒有。

  也許她是去找連波了,也許她是去找自己的親人了,她的爺爺奶奶都還在世,很多人都這麼猜想。

  樊疏桐當天就直飛北京,明知道春節將近,各大學校都在放寒假,他仍然固執地找到校方打聽朝夕的消息,結果被告知,朝夕已經辦理了退學手續,顯然她已經沒打算再回學校。樊疏桐一個人從Z大走出來的時候,下起了大雪,當時正是黃昏,高樓間夾著暗紫色的天光,路燈依次亮了,北風卷著雪花抽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當他發現自己走到長安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漫天漫地的雪花讓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渾噩,街邊林立的高樓上霓虹閃爍,那光仿佛也是冷的,映得街頭的行人面目模糊不清,誰也看不清楚誰。被幽禁在心底的往事,她的,別人的,一股腦兒撲擁過來。看似淡然的面目之下,其實是一些落寞的無人問津的心靈。就如他自己。

  他的頭又開始疼了,卻固執地不肯吃藥,好像唯有借著身體的疼痛才能麻痹心靈的疼痛。雪越下越大,他穿著厚厚的大衣,裹著圍巾,手腳還是凍得麻木。最後實在累了,他在路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一坐下就動不了了。不時有路人好奇地打量他,如果是流浪漢不會穿得這麼體面,應該是受了什麼打擊吧,他的臉上分明寫著萬念俱灰,有路過的好心的大爺提醒他:「小夥子,趕緊回家吧,你會凍壞的。」

  家?哪裡還有他的家?

  他雕塑似的坐在那裡,腦子也被凍住了似的,什麼都不願去想。夜越來越深,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他不知道坐了多久,頭疼得讓意識模糊起來,心跳紊亂,連呼吸都快接不上,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的聲音。他知道,他可能挨不過今天晚上了,他會凍死在街頭。

  他的手原本是縮在衣袖裡的,都凍僵了,費了老大的勁才僵硬地將手伸進大衣口袋,結果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頓時變得激動起來。

  火柴!他掏出那盒火柴,笨拙地打開來,還有滿滿一盒!突然又想起那個童話,雖然他打心眼裡不信童話,可是這一刻他寧願相信童話的存在,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了的時候,也許只有童話能給予他卑微可憐的慰藉。他,他想見到朝夕!這樣的念頭,隨著澎湃的血脈,在胸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湧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驚濤駭浪般撞向岩石,再也無法壓制。

  「哧」的一下,他抖抖地劃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在漫天雪花的夜色裡搖曳著,多麼可憐的溫暖,他貪婪地感受著那溫暖,淚水奪眶而出:「朝夕,讓我看看你吧,我知道我不行了,讓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他吸著鼻子,將火焰舉到眼前,一陣風吹來,火焰瞬間熄滅。他不甘心,又劃亮一根,這次燃得久些,火柴梗都燃到頭了才熄滅。可他還是沒有見到朝夕。滾滾的淚水從他眼中湧出來,凝成了冰:「朝夕,你不是原諒我了嗎?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你,朝夕,我快要死了,你還不來看看我嗎?」

  「哧」的一聲,又是一根火柴被劃亮。

  「我們都已經不再怨恨了,都過去了,讓我再看看你吧,讓我記住你的樣子,餘生好慢慢回憶……很多人都說活在回憶中的人是不幸福的,可我不這麼認為,如果沒有對你的回憶,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哪怕是痛苦的記憶,也表明我曾擁有過你,朝夕!」

  這麼說著,他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仿佛流星劃過夜空時擦亮的那抹璀璨光火,凝聚著他生命全部的熱力。

  可是火柴還是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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