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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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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仰著面孔,淚水小河一樣地淌滿她的臉,但她心裡已經拿定主意,雖然抽咽著語不成句,仍是字字清晰:「是我,是我喜歡疏桐哥哥,我們……我們一直在……在戀愛,怕您責怪,我們就一直不敢公開……是我的錯,我從小就喜歡疏桐哥哥,我同意回聿市也是因為他,我想念他,非常非常想念,就跟媽媽曾經很多年都在想念父親一樣,我……我不想重走媽媽的老路,我喜歡就要去追求,我喜歡就會付出,雖然我現在還小,但我已經跟疏桐哥哥私定了終身,我大學畢業了就嫁給他……」 樊世榮整個人往後踉蹌著倒退幾步,他捂住胸口,仿佛中了一槍,看不見的鮮血嘩啦啦地自心底湧出,他指著朝夕說不出話,又指著樊疏桐:「你,你……」 樊疏桐大笑,站都站不穩了還在笑,笑著笑著就不行了,搖晃了下幾下,像一攤爛泥樣地癱倒在地上,更多的鮮血從他的口鼻中流出來。 寇振洲抱起樊疏桐的頭,指揮旁邊的警衛:「快!快去叫車,送醫院!……」 「救護車!」樸遠琨也跟著喊,樊疏桐的狀況已經不是單純的吐血,他抽搐得可怕,眼神渙散,情況十分危急。 馬上有人撥打電話。 一堆的人撲過去圍住樊疏桐。 朝夕就跪坐在樊疏桐幾步遠的地方,透過人縫,她看到他虛弱地睜了睜眼睛,逐漸渙散的眼神依然在望向她,嘴角隱約透出笑意。隔著這段距離,是幻覺又像是真切的,朝夕就覺得他眼中那逐漸熄滅的光亮突然又迴光返照般地燃燒起來,仿佛一簇黑色的火焰,在屬於他一個人的空間裡無聲地燃燒著,或許它的主人已經死了,它還在把最後的光亮傳達給主人最放不下的人,她是他最放不下的人嗎? 朝夕看著那個人,心裡冷一陣熱一陣,冷熱交織著在身體裡打著旋,一顆心直直地朝無底的深淵旋下去,旋下去。 而他還執拗地看著她,滿臉是血。 明明已經沒有了力氣,還不肯移開視線,就像將死之人眷戀墓地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把頭臉和身軀朝她的方向僵直著,整張臉朝著她一動不動…… 他知道,只要他是站著的,他就無法靠近她半步。她何止是蠍子,她根本就是全身長了刺,稍微靠近她就被刺得血淋淋。那麼他就躺下吧,就如此刻,哪怕下一秒就被他們搬到墳墓,他也無憾了,她說了那樣的話,哪怕是謊言,他也無憾了。可是朝夕啊,你就不能靠近一點嗎?你寧願跪著說出這個彌天大謊,也不肯靠近我一步,我拼命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到頭來還是隔著高山大海,朝夕,如果我真的就此躺進墳墓,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啊,靠近點吧,我冷,好冷啊,我需要你的溫度,一千個一萬個謊言都抵不上你原諒的目光,抵不上你靠近一點點,哪怕是一釐米…… 什麼香味? 淡淡的,很特別,亦很熟悉……樊疏桐疑心是做夢,又像是幻覺,讓他情不自禁地被誘惑,貪婪地嗅著,無奈那香氣忽近忽遠,若有若無,令他焦急異常。他用兩隻手抓住枕頭,用的力氣太大,指關節突兀地暴起,好像唯恐那香氣會消失不見,他不顧一切地挺直著身體,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仿佛置身冰冷的海底,他什麼都看不到,他雙目失明了嗎? 「桐桐……」 有人在黑暗中喚他的乳名。聲音那麼溫柔,是……是……哦,是媽媽!是媽媽在喚他……「桐桐,桐桐」媽媽喚著他的名字,仿佛就在身邊,那香味就是母親從前最喜歡的紫藤蘿花香,過去母親最喜歡在姥姥家的院子裡種紫藤蘿,多少年了,那徘徊夢裡的清香恍惚就成了母親的氣息,他拼命去記憶,很多年來也就剩了那淡淡的花香,縈繞在他孤獨的夢境。 那時候他還很小,五六歲的樣子,每天他都看見母親在院子裡伺候那些紫藤蘿,深深淺淺的紫,將整個院子裝點得分外美麗。那時他們住在鄉下姥姥家,每次樊疏桐問母親,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母親就會笑吟吟地指著院子裡的紫藤蘿說,等那些花開了,你爸爸就回來了;如果恰巧紫藤蘿是開著的,母親就會說,等明年的花開了,你爸爸就回來了。當時只有四五歲的樊疏桐很不理解,爸爸回來跟紫藤蘿有什麼關係,長大後聽母親嘮叨時才知道,母親和父親正是在紫藤蘿花下認識的,母親也是在紫藤蘿花下送走的父親,母親亦問過父親同樣的問題,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父親亦是指著瀑布般美麗的紫藤蘿說,花開的時候,他應該可以回來了。 當時的父親,正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保衛國家保衛人民。樊疏桐那時還小,不懂戰爭的殘酷,只天天盼著父親快點來接他和母親,聽母親說,爸爸打完這場仗就接他們去城裡住。其實去不去城裡住他才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爸爸一定要回來,他要跟爸爸在一起,讓小夥伴們瞧瞧,他的爸爸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可是等啊等啊,他一直沒有等到爸爸回來,自衛反擊戰都結束了,爸爸還不回來,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派解放軍叔叔來鄉下看看他和母親。 每天放學,他都要在村口的榕樹下等上好一會兒,期待可以在路的盡頭看到爸爸朝他走來。不僅他等,母親也在等,紫藤蘿一年開得比一年好,總也沒等來爸爸。他知道母親很傷心,因為村裡人背地裡都在議論,說爸爸在部隊上當了大官,不要他們母子了。他不相信爸爸是這樣的人,爸爸在信裡都說了,雖然仗打完了,可部隊工作非常繁忙,等他忙完了就來接他們,可是爸爸什麼時候忙得完啊…… 一直到他九歲時,爸爸終於派人來接他了!他無法形容第一眼看到父親時的陌生感,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父親,他三四歲的時候,父親還常去鄉下看他們母子,自從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父親就再也沒去看過他們。中間隔了五年的時間,他完全認不得父親了。同樣,父親也認不得他了,當時詫異地摸著他的頭跟母親說:「紅藥,這是我兒子嗎?都長這麼高了,好小子!」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父親當了多大的官,就知道周圍的解放軍叔叔們見了父親就站得筆直敬軍禮,喊父親「首長」。父親的威嚴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氣質,忙完工作他把那種威嚴也帶回到了家裡,即便是對自己妻子和兒子,也少有隨和的時候。每次樊疏桐有意靠近父親的時候,父親就會不耐煩地喊他的警衛:「小黑子,過來,把桐桐帶外面玩去。」母親有時候去書房給他送茶水點心什麼的,要是父親在研究軍事地圖,往往頭都不抬,就一句:「我在忙著呢,你先出去吧。」 母親生性懦弱,只能是一聲不吭地退出房間,還得輕輕把門給帶上。在鄉下時母親就很孤獨,沒想到回到丈夫身邊一樣孤獨,又沒什麼事幹,只得整天在院子裡種些花啊草的,自然也種上了紫藤蘿,只要不下雨,母親每天都會在花架下織毛衣。 時隔這麼多年,樊疏桐依然記得母親靜靜坐在花架下織毛衣的情景,美得像幅畫,只是那畫面無端地透著傷感。原指望回到父親的身邊能被父親格外呵護,不想竟然得到這般冷落,他那時還小,母親的感受他不太清楚,他心裡是非常不好受的,天知道他是多麼渴望父親能抱抱他,拍拍他,哪怕是問句「上課有沒有認真啊」之類的話,他也不至於憋著一肚子火成天跟人打架,最後打成了一混世魔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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