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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沒,沒見過,我只是這麼想的。」樊疏桐目光閃爍,拍了拍連波的肩膀,「我們都這麼大了,她也會長大的,今年該十七了吧。」

  連波點點頭:「是啊,她已經十七歲了,到我們家時才八歲呢。」

  樊疏桐眯起眼睛看定了他:「你很想她是吧?」

  「她是我們的親人,不管你怎麼想,我一直把她當我們的親人。」

  「可是她……把我們當仇人。」

  「哥,你怎麼這麼說她?」連波面露慍色,沉下臉,「過去你怎麼待她都已經過去,你能不能別戴著有色眼鏡看她?她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就算她對我們家有什麼怨言,那也是因為我們本來就欠她們母女……」說著把目光投向病房內昏睡不醒的樊世榮,深深歎口氣,「你不知道,她們走後爸有多難過,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在朝夕的房間裡坐著發好一會兒呆,爸是真的愛陸阿姨愛朝夕,這種感覺你不會懂,那種疼痛你不會懂……」

  「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懂?」樊疏桐目光灼灼地盯著連波,嘴唇有些輕微的顫動,興許是月光太過皎潔,襯得他的臉色白中泛著青,「你以為我是木頭人不知道疼?你以為我沒有失去過?你以為我的心裡沒有流過血?連波,你到底是不懂我還是在恨著我呢,你真當我是禽獸吧?」

  「哥……」連波一時語結。

  樊疏桐眸底暗光流轉,臉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睥睨著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就是禽獸,也有疼的時候。」

  樊世榮的狀況一日日好轉起來,到底是身居高位,住的是首長病房,有最權威的醫生專家集中會診,都是北京過來的,醫院自然是如臨大戰,一絲一毫都不敢馬虎,首長打個噴嚏,也會讓醫生護士緊張得如末日來臨。起先,樊世榮並不知道樊疏桐已經回來,每次醫生贊他養了個好兒子,他都以為說的是連波,因為每次他醒來忙前忙後的都是連波,他不無欣慰地說:「誰說養兒不親,我這個兒子啊,那真是沒的說。」

  大約是樊疏桐怕刺激到父親,從未在他醒著的時候來過醫院,他是有意回避的。其實每次樊世榮睡著的時候,守候在床邊的都是樊疏桐,連波白天要上班,報社的工作很忙,根本不可能時時刻刻看護父親的。

  而陸蓁的後事也已經處理完畢,雖然和樊世榮已經離婚,但到底曾經是首長夫人,部隊給了其家屬一筆數目不小的慰問金,應該是給朝夕了,連波這才稍稍放下心,部隊上給的錢,朝夕該不會拒絕吧?

  這天中午,樊疏桐又來到醫院,他知道樊世榮有午休的習慣,白天他一般選擇中午來,晚上則是在十點以後父親睡了他才來。連波為此說他:「哥,沒必要的,爸其實挺惦記你,幹嗎不讓爸看看你?」

  樊疏桐每每敷衍過去,從不正面回答。

  而在他這次來醫院之前,軍區政委寇振洲剛剛來看過樊世榮,寇振洲聲音洪亮,跟老戰友打趣說:「老樊啊,不服老都不行了,這人一上了歲數,鐵打的都生銹,我也比你強不到哪兒去,現如今是渾身上下都疼,腰疼、肩椎疼、胃疼、頭疼,他奶奶的,連牙也疼,沒看我這半邊臉都是腫的,我都喝了一個禮拜的稀飯了。」

  樊世榮半躺在病床上呵呵笑:「我看咱們是給和平歲月給閑的,要是有仗打,什麼他娘的病都沒有了,老子還躺這兒?沒去炸碉堡也去堵槍眼了……」

  「呃,呃,話不能這麼說,還是和平世界好,沒有戰爭老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嘛。」寇振洲意味深長地歎口氣,「我們是從戰場上的死人堆裡爬過來的,我們吃過的苦可不想讓子孫後代吃啊,可是……」老政委話一轉,又怨聲載道起來,「你說我們打下江山吧,按理是給狼崽子們享受的,但他們享受過頭了啊,吃香的喝辣的不說,開口閉口不是黃土高坡就是妹妹大膽地往前走,要麼就是一無所有,他奶奶的,我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都沒說一無所有,他……他們倒扯著嗓子吼上了……」

  「要不怎麼說垮掉的一代呢?」樊世榮也是連連搖頭。

  正好主治醫生老梁進來查房,聽到二人的談話可不認同:「樊司令,可不是所有的年輕人都垮掉嘍,我看你兒子就不錯嘛,又孝順又禮貌,看他的樣子也應該是很有成就的哩,我們這院裡的醫生護士可都在背後議論他呢。」

  樊世榮臉上立即笑開了花:「你是說連波啊,這小子沒白養,沒白養……」

  梁醫生醫連擺頭:「不是連波,連波我認識啊,我說的是您另一個兒子,老開小車過來的,個兒高,特派頭……」

  樊世榮的笑容僵在臉上。

  寇振洲也是詫異不已:「你說疏桐?」

  「叫啥名我不知道,反正每次來都是首長睡著的時候來的,」梁醫生一邊給樊世榮量血壓,一邊嘖嘖咂舌,「哎喲喂,那個孝心,每次來不是提水果就是送湯,如果是晚上,在首長床邊一坐就是天亮,護士幹什麼他都不放心,得自己盯著,藥水滴快了他都要發脾氣,又是端水又是擰毛巾的,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孝順的兒子……」

  寇振洲觀察樊世榮的反應,臉板得跟個石像似的,嘴角沉著,一聲不吭。寇振洲連忙給梁醫生遞眼色,梁醫生反應很快,趕緊住口。

  病房內的空氣迅疾凝固了似的,梁醫生給樊世榮把完脈很識趣地走了出去,寇振洲見狀只得岔開話題:「陸蓁那邊……我已經安排人過去了,慰問金也送到了位,你就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情我都要人照辦了。這不,我給你帶來了這個……」寇振洲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疊起來的紙袋,遞給樊世榮,「是我叫人在陸蓁的墳上抓的土,她是土葬,沒有骨灰,你……你就留著做個紀念吧……」

  樊疏桐進病房的時候,樊世榮已經側身睡了。他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將一大袋蘋果擱床頭櫃上。見窗戶開著的,風將窗簾撩得老高,他連忙過去關上窗戶,又給父親掖了掖被子,這才在床邊的椅子上輕輕坐下。他習慣性地掏出煙和火柴,但馬上又放回去了,意識到這是在病房。

  「爸,我要走了,明天下午的飛機。」他明知道父親不會聽見,仍輕輕地說,「沒辦法,深圳那邊事情太多,來了這麼些天,都翻天了……連波昨天問我還回不回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回來……又能怎樣呢?」說著他深深地歎口氣,鬱積在心底的悲傷整個兒壓倒了他,「爸,我不是怕你恨我,我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你。以前不懂事,總覺得世間的一切真理都在自己手上,自己認為是對的就不會錯,可是這些年栽了這麼多跟頭,我算是明白了,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認知這個世界,總有個過程,而我的過程……唉,我都不知道怎麼說,很多事情是沒辦法走回頭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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