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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接下來無話可說,可畫家坐在那裡沒有要走的意思。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對我說,走,上我家裡去,給你看樣東西。

  我在迷惑中跟隨畫家上樓,進屋後他將我領到畫室坐下,從收藏櫃裡拿出一本精美的影集。他說,這裡面都是你何姨的照片,你看看吧。

  我在吃驚中打開影集,第一張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舞蹈練功服的年輕女人,她的面容讓人著迷。她側著身,烏黑的長髮挽在頭上。從柔滑的脖頸開始,優美的線條流過她的全身一直到達足尖。

  這是二十來歲時的何姨,如今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在她身上看見過去的影子。

  我捧著影集繼續看下去,都是何姨的照片,有的在練功,有的是演出劇照。如夢如幻的時間曾經將女人塑造得如同神靈。

  畫家說,這些照片都是他當初在團裡做美工時留下的資料。

  為什麼讓我看這些照片?我盯著畫家,想從他長滿絡腮胡的臉上看出他異樣舉動的緣由。

  畫家的目光投向了牆上那幅畫,青青,優美的背影伸手可觸。

  畫家問我道,你知道我畫畫時為什麼選擇背影嗎?

  我說,你喜歡神秘。也許,還混雜著你童年形成的性格中的某些東西。

  畫家並不解釋也不回應我的話。要進入成年人的內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多數時候只有神父才能做到。

  畫家歎了口氣說,我不能躲避自己了,我想娶你的何姨,你說能行嗎?

  畫家突如其來的強烈表達讓我吃驚。不過,我仍然感覺到他對此毫無把握;或者,他對自己是否作好了準備沒有信心。他是想借助我的力量來完成這個他生命中的轉折。

  我問道,菊妹呢?

  她走了。畫家說,我讓她永不再來,我想在後半生真正實現自己的願望。這事得拜託你了,你先給何姨說一說,怎麼樣?

  每個人的靈魂都受著不同的壓抑,像石頭壓著草根一樣。多數時候,我們選擇了在石頭下沉默,了此一生。掀翻這塊石頭就是再生,它需要神賜與你力量——這是我昨夜回到家時在紙上寫下的一段話。阿門,來到我心中的這種宗教情結陌生而又新鮮。

  我鼓勵畫家自己向何姨作出表達。我說,二十多年前,你們不是就走到一起過嗎?你現在是相當於失蹤二十多年後重新回家。

  失蹤?畫家說,你把我比成小妮了。

  我們同時大笑起來,畫家似乎在這笑聲中獲得了信心。

  正在這時,傳來很響的敲門聲,那聲音有點異常,好像是木棍敲在門上發出的。

  畫家開了門,我從畫家的身後看見門外站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

  老太婆用乾澀的聲音問,小青住這裡嗎?

  小青?畫家愣住了。她姓什麼呀?

  我聽見畫家的聲音有點顫抖。

  張小青呀!老太婆一字一板地說。

  畫家說,太婆你找錯門了,這裡沒有這個人。

  老太婆自言息語道,找錯了,找錯了。然後很不情願地離去,樓梯上傳來手杖單調的篤篤聲。

  畫家關上門後臉色發白。

  我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對畫家問道,青青姓什麼呀?

  畫家說姓田,這個老太婆一定是找錯門了。畫家望了一眼牆上的畫又說,我現在真不知道該拿這幅畫怎麼辦了。自從知道青青死後,我想再賣這畫是對她的不尊重,只有自己保存了。可是,一年來這畫室裡就沒安靜過,經常在半夜裡發出聲音。現在可好,又有老太婆莫名其妙地來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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