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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她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都是真理,但她就是很生氣,越是真理越生氣,如果他胡說八道,她反而不生氣了,正因為他說的都是真理,而且是她不願意看到的真理,所以她非常生氣。

  從那時起,她跟他之間的說話方式似乎就定在了這個基調上,他說什麼她都很生氣,他說得越正確,她就越生氣。不知情的人,肯定以為她是在為離婚怨恨他,但實際上,她只是恨他說出了她不想看到的事實。

  離婚的事辦好之後,她又試了一次,動員衛國到美國來:「現在我們都——自由了,如果我們結婚,我可以很快把你辦到美國來——」

  「但是我現在已經在讀博士了,還要照顧我父親,怎麼走得開?」

  她想說「難道這些都比我重要?」,但她沒說,因為她覺得這樣說很蠻不講理,也不會有好結果。她提議說,

  「那我們先把婚結了吧,你辦不辦探親來美國,以後再說。」

  「我們之間還在乎一個婚姻的形式?」

  她撒嬌說:「怎麼不在乎?不把婚結了,如果你——跑了呢?」

  「真要跑的話,結了婚也沒用的,我以前跟她不也結了婚的嗎?」

  她知道這個「她」是指鄭東陵,心裡很生氣,他怎麼能把她跟鄭東陵相提並論呢?想都不該這麼想,更不該這麼說,說出來就是討打。但她現在鞭長莫及,打不到他,只好作罷。她突然想到,難道他現在已經找到下家了?就像他當初跟鄭東陵還沒離婚就跟她好上了一樣?

  她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找到什麼人了?」

  「我?怎麼會呢。」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我結婚?」

  「我哪裡是不願意跟你結婚呢?我這不是怕給你添麻煩嗎?我聽說去美國簽證很麻煩,搞不好就簽不回去了,你跑回來跟我結婚,萬一你簽不回去了怎麼辦?那不把你的學業給葬送了嗎?」

  「誰說簽不回來?我是博士生,學業還沒完成,美國簽證官瘋了,不讓我簽回來完成學業?」

  「這誰知道呢?我就聽說有人沒簽回去的,在這邊急得要命,就差瘋掉了。你還是穩打穩紮比較好。你放心,我總是在這裡的——等著你的——」

  其實她也沒那些錢飛來飛去,也不是完全不擔心簽證的事,她只不過是更擔心結婚的事而已。現在他做了保證,會永遠等著她,她也就不急著飛回去辦結婚證了。的確像他說的那樣,他們之間不缺這一紙婚書。

  該在一起的,沒婚書也會在一起;不該在一起的,有婚書也會離掉。

  當她的博士快讀完的時候,她發現回國已經是件不太現實的事情了,女兒的漢語是能聽能說不能寫,如果回國去讀書,只怕要從小學一年級的漢語補起,而國內中小學的課業負擔之重,也使她不忍把女兒帶回國去。

  想想國內那些孩子,從幼稚園起,就拼命讀書,做不完的作業,考不完的試,無非是為了進清華北大這樣的好學校。但即便是進了清華北大,又還是嚮往出國留學。也就是說,她把女兒帶回去,辛苦一圈,累死累活,女兒最好的結果就是出國留學,那她為什麼不乾脆就讓女兒在海外讀書呢?

  但如果女兒在海外讀書,她又怎麼能回國呢?把女兒交給芷青照顧?芷青自己都還沒站穩腳跟呢,因為芷青的運氣不好,畢業的時候,it業好找工作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雖然找了個工作,但聽說幹不長,沒准哪天就被layoff(辭掉)了。

  她自己也不是皇帝的女兒,但她這個專業要想找個工作總是能找到的。

  她跟衛國商量:「我有一年OPT (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實習)時間,可以在美國就業,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不想錯過——想——先幹一年——賺點錢再——」

  衛國很理解,力勸她不要回國,就呆在美國。

  她問:「那我們怎麼辦?」

  「還是等我博士讀完了想辦法出國吧。」

  她大喜過望:「你願意到美國來了?」

  「一直都願意嘛,只是沒那個本事而已。」

  她想說「你博士讀完就有了本事了?」,但她沒說,既然他姓「許」,她就姓「望」好了。

  那年的冬天,一個寒冷的清晨,他打電話給她。她剛說了hello,他就哽咽著告訴她:「我爸爸—可能不行了——」

  她想起頭髮花白的軍代表,孤獨的一生,心裡很哀傷,主動提議說:「要不要我打電話叫我媽媽去看看你爸爸?」

  「可以嗎?她會去嗎?」

  「應該會去。」

  「你爸爸會不會——有意見?」

  「應該不會吧?軍代表人都快——走了——」

  她真的給媽媽打了電話,問媽媽可不可以去看看軍代表,媽媽說要跟爸爸商量,商量的結果是兩個人都去g市。

  她覺得她的爸爸好小氣,都到這份上了,還跟去監督個啥呢?難道還怕軍代表迴光返照,跟媽媽發生點什麼?

  但媽媽對此有不同的理解:「你爸爸是怕我一個人去路上沒人照顧——」

  後來她聽媽媽說見面的場景很動人,爸爸呆在衛國的住處沒去醫院,只衛國陪著媽媽去了,然後就離開了病房,讓媽媽跟軍代表單獨呆在一起。

  軍代表已經病入膏肓,人都認不清了,但一下子就認出了媽媽,輕聲叫著:「今芬——今芬——你來看我了?我怕是不行了吧?」

  媽媽責怪說:「誰說你不行了?你這麼說我還敢來看你嗎?你再這麼說我可就走了。」

  軍代表受了責備,還開心得像個小孩子一樣:「我不說了,我不說了,你別走——」

  其他情節,媽媽就不肯細說了,只說坐在軍代表床邊說了很多話,都是揀軍代表喜歡的說,其中不乏謊話,只怕這回要遭雷打了。

  她估計媽媽一定說了些「我也很愛你,但因為先來後到不能接受你的愛」之類的話。她說:「你那不是撒謊,是真話,你的確是喜歡軍代表的嘛,只不過——爸爸捷足先登了而已——」

  媽媽矢口否認,她也就不再逼著媽媽承認了。媽媽那一代人,別說對別人承認自己對丈夫以外的男人有愛情,哪怕是對自己,都是絕對不會承認的,那多不道德啊,打死也不承認。

  軍代表去世之後,衛國又打電話來。他在電話那頭哽咽抽泣,她在電話這頭流著淚安慰他。

  最後他說:「謝謝媽媽來看我爸爸,他走得毫無遺憾——」抽泣了一陣之後,他突然說,「我只希望——我走的時候,你也能來看看我——」

  她嚇壞了,急忙問:「你——你是不是——身體出什麼毛病了?」

  他也急忙答:「沒有。」

  「那你怎麼會——」

  「是因為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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