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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說,王林他怎麼啦?」

  「他出了車禍,車禍就是——,算了,這麼跟你說吧——」

  Carol不知道那個同學說了些什麼,只努力地眨眼,想弄明白這個坐在自己對面、沉痛而又生動地講述著那起車禍的人,是真正坐在那裡,還是自己幻視出來的。她知道自己有很豐富的想像能力,豐富到可以幻視幻聽的地步。是不是自己心底裡恨王林,就想像出這麼一個復仇的故事?但是王林的名字早就忘到腦後去。莫非並沒有真正忘掉?

  在王林的追悼會上,Carol聽人們一個個沉痛地追述過去的那些事情,很怕有人叫她也站起來說兩句,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她敢向上天起誓,她早就不恨他了,即使是恨的時候,也絕對沒有咒過他死,最多只想過要永遠逃避他,免得他提「那個男人」的事。即使是中考那種小事,她也沒咒過他考砸,她只是知道他會考砸,因為他一貫成績不好,他不考砸,就沒人會考砸了。

  Slide3:

  跳回到現實來了。

  既然他跟自己同坐在一家僻靜的餐館裡的一個僻靜的小桌前,就不應該叫他「那個男人」,應該叫他「這個男人」了。

  「這個男人」在Carol的想像當中一直是跟癌症密不可分的,她想像他因癌去世,所以不能跟她和媽媽生活在一起。

  也許謊言重複千遍仍不會變成事實,但想像重複千遍,就能產生跟真實一樣的效果。父親生癌去世的故事,被她在想像中重複了無數遍,所以她對同學說父親生癌去世的故事時,就很真實很生動。說到情深之處,往往流下真誠的眼淚。但她內心深處仍然知道,那都是自己編出來哄自己哄同學的。

  而今天,就在剛才,「這個男人」親口說:我生了癌。

  她想起讀過的一篇文章,說有研究表明,人的意識至少可以分成四個層次:意識(明意識),潛意識(下意識),無意識,超意識。

  意識當然是不用解釋,因為太簡單,簡單到越解釋越糊塗的地步。潛意識也是耳熟能詳的字眼。「無意識」並不是說沒意識,而是榮格談到的「集體無意識」,是一些非遺傳卻先天存在於一個民族一個文化中的那些東西,總之是玄乎著啦。至於這超意識嘛,據說是一種可以作用於自己和他人的Will power, Super will power。

  那文章還舉了很多例子,連中國的氣功也當例子舉了出來。什麼是氣?你看不見,摸不著,但中國人就可以隔你八丈遠,運氣把你打倒。當然氣功只是一種不太Super的Willpower,只能在近距離範圍內起作用。

  文章說,這種超意識可以表現為先知先覺,就是可以預見將要發生的事;也可以表現為後知後覺,就是可以描述很久以前發生的、自己絕對不可能經歷過的事;還可以表現為聚集能量,操縱宇宙間的某些不可解釋的力量,使自己的期望願望化作現實。

  Carol驚恐地看著「這個男人」,惴惴不安地想,難道我有這種超意識?我的超意識使「這個男人」患上了癌症?可我並沒有期望張老師生病或者王林車禍啊!難道冥冥之中,有一個多事而又糊塗的神祗,在揣摩我的心思,然後不跟我核對一下他的揣摩對不對,就胡亂下手了?

  §6

  「想吃點什麼?」他問。

  「隨便。」Carol心不在焉地說,她還沒有從剛才的驚怵中恢復過來,一直在竭力回憶辨證唯物主義的精髓,告誡自己世界上沒有什麼「超意識」,意識是以物質的形勢存在的,中風是物質的,車禍是物質的,癌症是物質的,不可能由誰的意志來操縱。

  他仿佛沒有覺察什麼,開心地一笑,很濃的眉毛向兩邊鬢角飛去:「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放暑假的時候,總是我們倆去買早點。我們問媽媽早點吃什麼,她就說『隨便』,我知道她愛吃炸醬麵,就總給她買炸醬麵,結果你以為炸醬麵就是『隨便』,所以每次我們去買早點,你就對服務員說:我媽媽要吃『隨便』。」

  Carol也想起那些遙遠的事情。他記得那麼清楚,講起來的時候,開心而又得意,如數家珍。在一旁等著點菜的餐館女服務員也跟著笑起來,微笑著看他,似乎一點也不著急,耐心地聽他講。

  「請給我們來個紅燒田雞,滑藕片,蒜蓉西洋菜,再加一個清蒸全魚。」他仰起臉,微笑著對女服務員說。

  女服務員很殷勤地點頭,記下菜名,不時地瞟他一眼,記完了,拿過菜譜,有點撒嬌地說:「不需要這個了吧?那我拿走了,可別後悔啊。」

  Carol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真是無可救藥了。他像所有知道自己有魅力的人一樣,抑制不住地要隨時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也許並沒有什麼狼子野心,只是想測試一下自己的魅力還管不管用。一旦有人被他的魅力魅惑,心裡頭就很有成就感。

  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愛放電。放電的人,為自己能電倒觀眾而興奮;被電的人,享受那種微麻而不致命的感覺,這是一種心照不宣、兩相情願的遊戲。放電的人,並沒有指望電翻幾個,當作勝利果實扛回去;被電的人,也無意被他電翻,成為他掌中的玩物。一切都是不經意的,沒有特別的目的。只有他的妻子,可能會象貧電地區的人民一樣,痛恨他浪費寶貴的電力資源,但她拿不出任何實質性的指控來。他什麼也沒做,他放的電,你沒法收集起來呈堂供證。

  她記起小時候跟他出去吃早點,從來不用排隊,那些女服務員都喜歡跟他說說話,開開玩笑,說著說著就把他要的東西準備停當了。她小小年紀,就覺得那些人對他笑得特別甜,順帶也把她殷勤一下。但如果是跟媽媽去那家餐館呢,就沒有這種待遇了。

  Carol覺得自己從小就高於這種把戲,五、六歲的時候,還不知道「賣弄」這個詞,就常常覺得他愛賣弄。有時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在車站等車,或者在公園散步,他會教她五線譜或者練習發聲。他給她講那些比她年紀高深的知識,引得過路人停下觀望傾聽,圍著他的人越多,他講得越帶勁。她能感覺到他已經不是在講給她聽,而是在講給那些圍觀的人聽。

  也許就是因為他,Carol一直都能一眼看透男人的賣弄。她冷眼旁觀那些看上去很成熟很高深的人,看他們像孩子一樣在人前賣弄,常常有一種自己很老了的感覺。

  他似乎沒覺察自己的女兒在居高臨下地評判他,微笑著對她說,「這些都是你最愛吃的。以前我們經常自己出去抓青蛙,我帶著你和媽媽,晚上到水田邊,用手電筒一照,青蛙就不動了,乖乖讓抓。你很大膽,敢抓青蛙,胖胖的小手,一抓一個准。你媽媽就不敢,我們倆總是用青蛙嚇唬她。」

  他這些話,聽上去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有一種既真實又不真實的感覺。Carol記起的確是抓過青蛙,好像現在還能感覺到青蛙那滑膩的皮膚,不過現在已經有了噁心的感覺,因為她很不喜歡那種手感。她想起那應該是她六歲之前的事,一個人能記得六歲之前的事嗎?也許只是她這些年來的想像?或者是現在聽了他的話,大腦臨時編造出來的?

  「你的嗓子很好,」他還在繼續講,一邊把青蛙腿切下來放在她盤子裡,那是她最愛吃的部分。然後他很熟練地挑掉魚刺,把一大塊魚肉也放到她盤子裡。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改換了話題,也許剛才她沉入自己的思緒中去了。他很驕傲地告訴她:「那時你才五歲,就在我們學校的大禮堂裡對著上千的觀眾唱裡的插曲。音起得很高,但你不費勁就唱上去了。你還記得不記得?」他說著,就輕聲哼起來:

  「一整夜,北風吹,北風吹柯山,
  柯山上的奴隸們,饑寒伴雪眠。
  無數的眼淚凝成紅晶珠,
  項上的鐵鍊刺骨寒。
  奴隸們盼望,盼望冬夜短,
  奴隸主盼夜長,夜長好安眠。
  爹盼紅軍常流淚,
  我盼紅軍眼望穿,
  多少眼淚灑柯山,
  阿哥,你何時才把好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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