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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而當時,在幾名武警們沖上樓來時,鄭諧便成為歹徒手裡的第一人質,被他們掐住脖子,用冰冷的槍指著頭,與武裝員警們遠遠地對峙。

  小小的鄭諧怕到了極點時,心中倒生出無所謂的念頭,清楚地記得已逝的爺爺曾經說過,男孩子什麼時候都不能哭,又想像著自己如果死了,就會上明天的報紙,不知道疼他的大人們會多麼難過。

  他耳邊嗡嗡嗡,只聽到他們一直在講話,他被掐得快喘不過氣來,又瞥見媽媽已經倒在了地上,但並沒有血,可能是嚇暈了。這樣也好,這樣媽媽就不會親眼見到他被壞人打死的樣子了。

  鄭諧在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著時,在有人的驚呼中他的頭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隨後是火辣辣地疼。

  他以為自己要死了,卻聽到耳邊有窮凶極惡的喊聲:「你們再敢向前一步,我一槍打死這孩子!」

  身後一陣風襲來,鄭諧的脖子突然得到自由,被慣性狠狠地摔到地上。他爬起來,見有人跟剛才拿槍指著他的壞人已經打鬥到一起。那人一邊朝他喊:「快跑!」一邊將壞人手裡的槍一腳踢飛,鄭諧看清了救他的人正是剛才買兩個大號絨布娃娃的高個子叔叔,但他還沒跑幾步,另一個人又抓住了鄭諧。

  鄭諧記得那位叔叔沖上來一拳打倒抓住他的另一名壞人,一把舉起他揚手便扔了出去,喊了一聲「接住這孩子!」

  這是鄭諧的救命恩人生前的最後一句話。當鄭諧安全跌入幾個人為他托起的手中後,想看清那位叔叔的模樣,卻被人緊緊地捂住了眼睛。

  壞人失了人質又失了槍,很快就被一湧而上的兩名武警制伏。鄭諧模模糊糊中聽到哭聲,喊叫聲,救護車的聲音。他被人抱著上車,媽媽也被抬上車。鄭諧傷勢很輕,只是被歹徒用槍托打破了額頭,而他的媽媽卻因驚嚇誘發了隱藏性心臟病。

  那位救他的人,也是一名員警,這日下午本來請了假,穿了便裝,才得以折回時趁亂混進人群。他在奪過鄭諧將他扔出去之後,便被一把沒有預料到的尖刀從後背刺穿了心臟。

  傍晚時分,鄭諧的爸爸匆匆趕到醫院,看了一眼已經脫離險情的妻子後,便抱著頭上綁了一圈繃帶的鄭諧穿過無數的樓梯與走廊。那是個和白天的商場一樣可怕的地方,有身上帶血的白大褂來來回回地走,有女人尖叫與小孩子大哭的聲音。

  鄭諧閉著眼睛,伸手堵住耳朵,直到爸爸把他的手拉下來:「小諧,你睜眼看一看這個小妹妹,她下午才出生,她的爸爸就是今天救了你的那位英雄。」

  那是鄭諧與筱和和的第一次見面。鄭諧看見一個皺巴巴的小動物,比他的小布狗更小。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想看清她的眼睛到底長在哪兒,她突然將眼睛睜開一半,扁著薄薄的嘴。

  鄭諧以為她也要像他在走廊上聽到的那些小娃娃一樣哇哇大哭,卻沒有想到,那小動物將嘴唇彎成上翹的形狀,似乎在朝他笑。

  6、不在乎是種好懲罰

  箴言說:記住該記住的,忘卻該忘卻的。

  但我們常常這樣:記住該忘卻的,忘卻該記住的。

  岑世再打來電話,筱和和並沒覺得意外,但還是一口拒了兩回。她並非故做姿態,而是她突然加了工作量,晚上也在趕任務。

  後來岑世打來第四個電話時,她知道總也躲不過一次,不如早早了斷,於是週五的晚上與岑世約在「長亭古道」。

  地方是和和選的,岑世當然能明白她的用意。這麼沒有喜慶意象的名字,裝飾風格也是一派的荒涼,偏偏生意還出奇地好,足見現代人都愛極了自虐。

  多年未見,岑世的相貌沒變多少,只是憑添幾分成熟,倒顯得他更加有味道。

  筱和和邊在心中衡量比較著他這些年的變化,邊覺得自己實在是偉大得不得了,不但沒有怨意,反而冷靜平和地去發現他的閃光點,這是何等寬廣的胸懷。

  「和和,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岑世先開口,眼中似乎含著欣賞,像多年未見的大哥哥一般溫和可親。

  筱和和一時間倒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了半天,也補了一句:「岑世,你比以前更帥了。」說罷乾笑兩聲。

  這麼糟的開場,註定了整晚的氣氛都很不精彩。筱和和從來都不是個懂交際、會應付場面的人,越是覺得彆扭越就越是神遊太虛,她數清楚了這一層一共有幾盞燈,研究透了服務員們的衣服式樣,連菜譜都背下來大半,但就是沒聽清岑世都在講些什麼,幾度發覺岑世的話尾音帶著個問號時,愣愣地加一句:「啊?」

  岑世依舊維持著十足的耐性與風度,他緩緩地開口:「和和,你還在怨恨我。我……」

  「沒有。」筱和和反彈般地迅速補了一句,「岑世,省省你的『對不起』,因為沒必要,而且你以前就說過了。怨恨是由強烈的感情衍生的。我對你,可從來沒那樣深情過。」

  岑世心中挫敗。他看向坐在對面的筱和和,她剛才似乎還很專注地看著他,一轉眼又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裡去,一派的漫不經心。他清楚記得她已經25歲,明明早已過了青春少女的花季,但是面孔五官和身材都小小巧巧,依然嬌嬌嫩嫩,迷迷糊糊,眼神清透單純,但偏偏偶爾現過一抹靈動的光,時時蹦出驚人之語,就像很久以前一樣。

  他那時便覺得她像一隻幼小的貓,安安靜靜地蜷曲著,半眯著眼,懶洋洋,柔柔順順,對逗弄她的人愛理不理,對小小欺負她的人也滿不在乎。但是誰若觸了她的底限,那麼她便會立即露出鋒利的爪子和牙齒,給他點顏色瞧瞧。

  這樣回想往事時,他心中甚至湧上一點溫暖,即使對面的筱和和幾乎沒拿正眼看過他。她這樣反而好,至少她沒忘記他。若她雲淡風輕地只把他當學長,對過往毫不介懷,只怕他此刻會更加地挫敗,而那樣的女子,也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筱和和了。

  筱和和在盥洗室裡看著鏡中的自己。剛才吃完飯,岑世正要結帳,她把自己的餐費丟在桌子上就轉身走了,然後就跑到這裡來洗臉,洗了好幾遍。因為滿臉是水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有沒有流眼淚了。

  她又做了一回十分沒氣質的事情。在岑世面前,她從來就沒氣質過。就如別人曾經笑話她的那樣,明明就是灰姑娘,即使裝成公主,本質也總歸改變不了。

  和和的童年與少年其實都過得平和而幸福。雖然她的父親將生命獻給了職責,母親也幾乎將全部生命獻給了事業,而且因為父母皆是孤兒,她在這世上再無別的親人,但她得到的關懷,卻比別的孩子只多不少。

  鄭諧擁有一個大家族,除了鄭諧的媽媽倩柔阿姨視她如己出,鄭諧那不苟言笑的爸爸對她格外和言悅色外,連鄭諧那些很強悍的姑姑阿姨們都對她十分友善。對她友善的,還包括她在上大學以前遇到的所有老師和同學。因為和和性子平和,笑容可愛,長得雖然不錯但也絕不驚豔,成績不好不壞,既不會礙誰的眼,也不會對誰構成威脅。

  和和心中明白,這樣的關懷與友善,八成以上都不是因為她自己。

  鄭諧家對她好,是因為鄭諧是全家的寶貝,也因為身體不好的倩柔阿姨太喜歡她,作為附屬品的她,也就順便被他們喜歡。老師同學對她好,是因為有一個地位顯赫的家庭罩著她,也因為她有一個偉大的烈士父親,和另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母親。

  其實雖然這樣,她卻並沒有什麼真正知己到可以談心的朋友。她的位置是有著小小的尷尬的。平常人家的女孩子,把她當作公主,並不願意跟她深交,而那些家境優良的女孩子,也把她看作一個異類。與她最親近的,反而是鄭諧的那些哥們兒們,都大她四五六歲,難得有個小妹妹,不哭不鬧不嬌氣不彆扭,他們都很疼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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