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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葉蔓?」舒子寅記得洪於提起過。她是洪於的第二個妻子。大概在10年前,洪于在一項車展會上看見了她,當時葉蔓是一位車模,穿著超短裙坐在一輛賓士轎車的車頭上。說來挺傳奇的,洪於不但買下了這輛賓士車,而且很快將這位車模也娶回了家。不過洪于後來發現,葉蔓並不是能夠守在家裡的女人,她對公司事務有著強烈的興趣,洪於不讓她參與,她便向洪於要了200萬元去投資股票,不到一年時間便賺了100萬,這讓洪於發現了新大陸,立即讓她註冊了一家投資公司,投入了兩千多萬資金讓她操作。接下來,葉蔓充分發揮了她的投資本領,在券商、上市公司和銀行等圈子內如魚得水,經常調動著幾個億的資金在股市拼殺,她的投資公司也成為了集團的重要支柱。洪於在對她讚賞的同時也深感妻子角色的缺失,他們離了婚,成為了商業同盟。當然,他們離婚的另一個原因是,葉蔓有生育障礙,這讓爭於想再有一個兒子的洪于大失所望。接下來,溫柔安靜的空姐藍小妮來到了洪於身邊,並且很快生下了一個女兒。洪於開始有點遺憾,但轉念一想,他的第一次婚姻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了,現在來一個女兒也許正是天意,於是滿心歡喜起來。現在,藍小怩守在省城的家裡也許正在聽4歲的女兒彈鋼琴。舒子寅一直想見到這位溫柔的女人,沒想到首先來到這島上的卻是略帶傳奇色彩的葉蔓。

  「你知道她?」魯老頭對舒子寅說:「這女人挺友善的,以前主人一家住在這島上時,她來過好幾次,我看見她和藍小妮很親熱的。」

  「哦。」舒子寅漫不經心地應答道。魯老頭的話好像是在消除舒子寅的某種擔心,這使舒子寅心裡很彆扭。不過沒有辦法的是,洪於將她帶到了這座島上,其暖昧的意義在別人眼中也是很自然的。

  舒子寅望著清清的湖水,魯老頭正在忠實地等待著給晚宴送酒水來的船隻。花園裡,工人正在張羅樹叢下的射燈,伍鋼在別墅內外進進出出像監工一樣。而女傭們也特別忙碌,在廚房幫廚。而在這些人影的背後,在三樓上的那間豪華的小會議室裡,一群在這個世界上爭奪著的人正在密謀著新的行動。他們攬入懷中的東西這座小島開始,包括往前展開的清清水面,包括眾多的辦公室和財務報表,包括在點鈔機下嘩嘩流淌的金錢……洪於說過,他和舒子寅在露臺上喝咖啡的瞬間,他的商貿公司的貨物也許正堆積在某只遠洋貨輪上橫渡太平洋。這是商業社會的神話,舒子寅湊巧來到了這個神話中的一個部落。洪于像一個酋長一樣熱情款待她,因為她來自一個陌生的地域。

  舒子寅望著湖水,嘴角因自己的胡思亂想有了一絲笑意。她想起了她哥哥對她的告誡:做你的學問吧,永遠不要與商業社會有染。而他自己,卻終年在公司裡忙得不亦樂乎,他是主管業務的副總經理,他也心存做一個「酋長」的夢想嗎?可為什麼,他要他的妹妹遠離這些?也許,當人 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搶食著一隻死去的蒼蠅時,總得留下一些人來仰望上帝,以便儘早發現滅頂之災的來臨或者尋找出一條可能的逃生之路,像諾亞方舟曾經讓人類碩果僅存一樣……

  這是幼稚的想法嗎?夏日的晨風帶著湖水的藍色吹到人的身上,舒子寅眨了眨眼,重新置身在這個蟬聲四溢生機盎然的島上。一條魚躍出水面,銀光閃閃,魯老頭在旁邊驚呼道:「你看,好大的一條魚呀!」

  這一天,別墅裡顯得異常平靜,從樓梯走廊到各處空置的房間再沒有出現任何令人恐懼的聲音或鬼影。這是人氣聚集的作用吧。會議室裡擠滿了開會的人,樓外的花園裡也有不少工人在張羅晚宴的設施,這種場面使住在別墅裡的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氣,就連木莉陰鬱的臉上也有種雲開霧散的感覺。舒子寅經過客廳遇見她時,她甚至對舒子寅笑了一下。

  這一天,舒子寅的論文寫作也進展得很順利。她從島邊回到別墅裡的閣樓上,面對著稿紙,她發現人類的實用主義傾向也許正是一種生物本能。在人類早期的巫術中,如果男人出海捕魚去了,留在家中的女人是絕不能在身上抹任何油脂的,否則魚會從男人的魚叉上滑過。同樣,對進山狩獵的男人,留在家裡的女人和老人會跳一種模仿狩獵的舞蹈,他們相信這會協助山裡的男人狩獵成功。舒子寅聯想到今天的商業活動中的焚香鳴炮,聯想到遺留在我們語言中的「詛咒」和「祝福」這些詞彙,一切足以證明人類意識的源遠流長。當然,源遠流長的除了意識,還有更加神秘的命運。想到這點,舒子寅停下筆走到窗邊,她想到了洪于的母親。

  洪于的母親姓于。洪於講過,他的母親是個苦命的人。她生在農村,17歲那年被一個地主娶為三姨太,可不到一年,便臨近解放了,農會的人在一個夜裡沖進了地主的大宅院,這個地主老爺在無數火把的映照下被一槍崩掉,他的腦漿淌在臺階上被第二天的太陽慢慢曬乾。洪于的母親被關進了一間臨時的牢房,這個剛18歲的女子在釘著木條的窗口驚恐不已。守這牢房的是一個姓洪的漢子,他曾是這個地主家的長工。第二天半夜過後,他打開牢房放出了洪于的母親,並且帶著她一路狂奔。他們輾轉逃到省城,在歡慶解放的城市居民中,這一對共患難的男女活了下來。他們結了婚,生下了三個兒女,這就是洪于的大哥洪運,洪於是老二,還有個妹妹叫洪榆。

  洪於三歲那年,父親逝世。他是在修建鐵路時死於一次開山作業的。當時洪于的母親正在奶著她的小女兒,聽到這個噩耗她幾乎昏死過去。她終身守寡,開始給別人洗衣,後來到了一家作坊式的化工廠工作,硬是把三個兒女拉扯大。在洪于的成長經歷中,周圍的人幾乎都不知道他的父親,他們都叫洪于的母親是于大姐、于大嫂、後來便叫于老太太。她現在70多歲了,洪于的孝心讓她心滿意足,這島上別墅,修建時的動機便是為了讓她的氣管炎有一個清新的療養環境。不過,老太太對洪于的三次婚姻非常生氣,當藍小妮作為洪于的第三任妻子出現後,老太太氣得有兩個月不和洪于說話,成天坐在她的房間裡念著佛珠。她是從60歲那年開始信奉佛教的。

  從洪于的母親到洪于,命運仿佛在作一次奇怪的輪回。可洪於認為,他的第一次婚姻失敗與母親有關。因為在「文革」中,他的母親作過地主的三姨太的身份被揭露了,這讓洪于下鄉當知青後幾乎喪失了調回城市的機會。在那段歷史中,誰的父母如果被追溯為剝削階級,其子女的命運將是暗淡的。在七年多的知青生活中,洪于的朋友們有的參軍入伍,有的招工回城,有的在恢復高考後考入了大學,最後只剩下洪於呆在農村,他檔案上這個母親的污點幾乎讓他喪失了任何前途。絕望之下,他和當地一個農民的女兒結了婚,一年後有了兒子。正當他準備就此度過一生時,國家發佈了允許知青全部回城的政策。由於已在鄉下結婚,他的回城仍然費盡了周折才辦到,但由於戶口關係,妻子和兒子只能留在了農村,這讓他在以後的很多年都在城鄉之間奔波,一直到離婚後這種奔波才告完畢。他將兒子帶到了城裡,三年前又將兒子送到了美國去讀書。兒子現在已經24歲了,洪於希望他學經濟,回來後繼承他的事業。可事與願違,兒子對商業毫無興趣,一心迷戀著電影藝術,並且表示只願在國外發展,這讓洪於失望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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