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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很明顯的一個變化是:陳燁走後,他之前所演奏過的所有曲目,對她來說,都帶有清晰的影像效果——只要聽見這首曲子,就好像看見陳燁在臺上演奏,而她就會下意識地皺眉頭。

  這不是一個豁達的人所應該具有的反應,可是很遺憾,她顧小影在所有人眼裡都很豁達,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關於陳燁的種種事情上,她永遠做不到豁達。

  不過,就算她再不豁達,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的她,和他陳燁,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

  雖然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目的才送了位元次極好的演出票來,可是,她已經是管桐的妻子。和管桐在一起,雖然也有些很無奈的地方,但她愛他、信任他、依賴他。這樣的日子恬靜溫暖,是她想要的生活,是屬於她和管桐的步調一致的生活。

  唯一還心存忐忑的,或許就在於那些她一直在回避,但終有一天將無法回避的問題——比如管利明、比如謝家蓉,比如兩代人在同一屋簷下的生活,比如他們年邁之後對這對年輕小夫妻而言愈加艱巨的贍養重擔……

  洗手間裡的水嘩嘩地流著,管桐在外面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可顧小影還沒有出來,洗手間裡也反常地安靜,便有些擔心地走到洗手間門口敲敲門:「小影?你沒事吧?」

  「啊?」顧小影好像如夢初醒般回話,「哦,沒事,下午上課很累,想多沖一下熱水解解乏。」

  「差不多就快出來吧,小心缺氧。」管桐說完話,便回書房去了。

  顧小影歎口氣,伸手拿塊毛巾擦乾身上的水,穿上睡衣走出來。路過書房的時候見管桐正在埋頭研讀一本厚厚的書,想了想,還是走進去。

  管桐抬頭,看見是顧小影,溫和地笑笑,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裡,問:「洗完了?」

  「嗯,」顧小影應一聲,坐在他腿上翻書皮,「看什麼書呢……《十六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媽呀!」

  「怎麼了?」管桐見顧小影在吐舌頭,忍不住失笑,「怎麼大驚小怪的?」

  「這破東西有什麼好看的?」顧小影翻翻書頁,然後轉身摟住管桐的脖子,縮進他懷裡,仰頭瞪大眼好奇地看著他,「你作為一個中文系的畢業生,幹嗎整天看這些無聊的東西?難道你不喜歡看小說?」

  管桐低頭嗅嗅顧小影身上的香味,見她白皙的皮膚在熱水作用下泛出淺淺粉紅色澤,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笑著說:「你現在這樣子,比較像是那種粉紅色的荷蘭小香豬。」

  顧小影翻個白眼,使勁在他肩窩處蹭蹭,過會兒才聲音低低地問:「管桐,你看過《雙面膠》嗎?」

  管桐略想一想,才答:「出差的時候曾經跟別人一起看過幾集電視劇。」

  「要看書的,書比電視劇更犀利,」顧小影再湊近一些,讓自己的臉挨近他頸部的皮膚,隱約還能嗅到她買給他的「高夫」的味道,「看看那本書,就會發現婚姻是多麼令人絕望的一件事。麗鵑和亞平,他們誰都沒錯,可最後卻仍要家破人亡。那麼,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管桐沉默一會,問:「這本書,為什麼會叫這個奇怪的名字?」

  「因為男人就是夾在老婆和媽之間的一塊雙面膠,」顧小影低低歎息,「受著夾板氣,卻還要隱忍、堅持,要努力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黏到一起。可是,總有些矛盾是無法調和的。於是漸漸地,這塊雙面膠上就沾滿了生活的灰塵,失去了黏性。而他的妻子和母親也因為各自肚子裡那些永遠無法溝通的想法而漸漸變得偏執,最後矛盾惡化,直到大打出手,最終你死我活……」

  「我明白了,」管桐點點頭,「那這本小說的過程一定是在相互折磨中進行,而結尾就是個家破人亡的大悲劇。」

  顧小影歎口氣,低頭數自己的手指頭。

  管桐伸出一隻手,抬起顧小影的下巴,直到彼此的視線相撞。

  他問她:「小影,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自己並不覺得我是在受夾板氣,也並不認為我會成為那塊雙面膠呢?」

  顧小影眨眨眼,迷茫地看著管桐。

  管桐微微笑了,他再緊緊摟一下顧小影,認真地說:「小影,你是寫小說的,當然應該知道,要想讓文學作品被人念念不忘,就必須把所有的矛盾集中到一起,用此起彼伏的矛盾來吸引讀者的好奇心,然後再給大家一個永遠不能忘懷的悲劇結局,從而刻骨銘心。所以從本質上來說,一部看上去再真實的悲劇,也不過只是一個經過加工的故事而已。它取自生活中一些真實的片段,但通過作者的熔煉而超越了曾經的那些散亂的生活,變得更有針對性了。可是也就是這種針對性,會讓人覺得絕望,覺得真實的生活也會走向悲劇的結局——這是作者的功力,也是讀者的愚昧。」

  「你說我愚昧?」顧小影又瞪眼,這會兒反應倒是快。

  「我不是說你愚昧,」管桐伸手摸摸顧小影的臉,「但如果你因為一本書而對生活失去信心,那就有愚昧的先兆了。」

  他看著她的眼睛,表情真摯:「其實所有的婚姻都會有摩擦,但極少會有那種驚濤駭浪的摩擦。生活中更多的,不是雙面膠一樣的你死我活,而是各家不同的小不自在。比如你覺得我生活上是個白癡,還經常氣得雙腳跳;而我有個女同事卻對她丈夫在事業上的不思進取耿耿於懷,想起來就要抱怨幾句;還有個女同事和她父親一起生活,雖然不存在婆媳矛盾了,卻發現她丈夫與老岳父之間實在難調和——按你的說法,我這個女同事也是一塊夾在丈夫與父親之間的雙面膠……」

  聽到他這樣打比方,顧小影忍不住笑了。她想自己終於明白了——中文系的男人,尤其還是個美學研究生,就算再生活白癡,也常常都有一個強大的邏輯功底。

  儘管眼下的她並不能完全理解或接受管桐的這套說辭,但至少從道理上講,他的說法也算是可以成立的。或許,還算得上是無懈可擊。

  就這樣,那晚睡覺前,顧小影再想到陳燁時,奇怪地發現居然有股暖流在心底蔓延,而不再是以往想起這個人時的那種憤憤不平。

  她有些感慨地想,或許她該感謝陳燁,感謝他的決絕,因為這令她有了恩斷義絕的勇氣,令她有機會遇見管桐。

  想到這裡,顧小影扭過頭去,看身旁那個閉著眼睛,睡容安寧的男人。看他卸掉了辦公室裡的刻板後,在這樣不需要掩飾的夜裡,在透過窗簾照進來的隱約的月光下,表情單純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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