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中國,少了一味藥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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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饒的冬天很冷,那水我試過,冰涼刺骨,我人老皮厚還扛得住,年輕人幾乎個個手上都有凍瘡,鄭傑的十根手指全部凍腫,小琳更厲害,手指頭全跟胡蘿蔔似的,顏色青黑,多處凍裂,右拇指靠近指甲處裂了一道筷子粗的傷口,深幾見骨,四周的皮肉全凍成深紅色,看了觸目驚心。我們相處二十多天,我陪她買過三次凍傷藥,可從來沒見好轉。她還勤快,總搶著幹活,有次我站在旁邊看她洗菜,水很冷,洗一會兒她就拿出手來哈氣,我想幫忙,她不讓,那時房間裡有一副黃色的橡膠手套,我說那你把手套戴上吧,她搖頭:「手套是洗衣服的,不能拿來洗菜。」不知什麼時候把傷口劃破了,菜葉上淋漓的血,我心中暴怒,低著嗓子罵她:「你傻呀,戴個手套能怎麼了?怎麼能這麼死板?我告訴你,疼可是你自己的,沒人替你疼!」她轉身微笑,大聲回答:「我這是為了自己的未來,值!」 我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始終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才會使一個人如此麻木,又如此瘋狂? 一九六一年,漢娜?阿倫特到耶路撒冷旁聽了一場審判,受審者是著名的「納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他是「二戰」時屠殺猶太人的主要負責人,經他簽署命令而屠殺了超過五百萬人。漢娜?阿倫特目睹了審判的全過程,發現艾希曼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那種猙獰惡棍,也不是特別聰明或在某方面獨具才能,他極其平庸,既淺薄又無趣,正如阿倫特的辯護詞中所言,艾希曼只是一個正常人,而且是「極度的、可怕的正常」,她把這稱為「平庸之惡」。 平庸之為惡,並不是因為失去了辨別是非的能力,艾希曼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且熟讀康得,自稱「一生都依據康得的道德律令而活」,他只是不想判斷,寧願放棄良知與邪惡同行。和大多數人一樣,他見慣了罪惡,就會對罪惡麻木不仁。殺第一個人時,他也許會膽戰心寒,夜不能寐;殺到第一百個人,他就能安然入睡,只是心中還有些許愧疚;等殺到一萬、一百萬人,殺人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就像走路、睡覺和呼吸,人命在他眼裡就像砧板上的肉,不再有任何意義。後來艾希曼為自己辯護,說他並不仇恨猶太人,他只是在忠實地執行元首的命令。他不是犯罪機器的開動者,只是機器上的一個齒輪。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麻木不仁的齒輪,卻犯下了人類歷史上最令人髮指的罪孽:五百萬條鮮活的生命。 與艾希曼相比,那些洗過腦的傳銷者連平庸都算不上,艾希曼只是不願意做出判斷,而傳銷者根本就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他們更麻木,也更糊塗,打電話騙人時,他們以為自己是在提攜親友;給人洗腦時,他們以為在幫助夥伴,哪怕用暴力囚禁新人,他們也覺得自己心懷善意,就像父母對孩子動用必要的懲罰,「他現在想不通,過段時間就想通了,我要給他機會,這都是為了他好。」他們從不以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有種聖徒般的情結,覺得自己在犧牲、在奉獻、在為國出力。後來我在上饒的派出所裡和小琳聊天,我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一直強調一句話:「我沒覺得我在做壞事,我沒做壞事!」 我把這稱為「昏聵之惡」,如果艾希曼是罪惡機器上的一個齒輪,傳銷者就是這機器運轉時噴出的黑煙,他們受人控制,身不由己,可是依然有害,就像多年前那群抄家燒書的紅衛兵,不明方向,不辨所以,只知道跟著人群衝衝沖,犯下大惡卻不自知,就如同身在夢中。 當某種罪行以光明的謊言煽動人群,那些缺乏常識、頭腦昏聵、對「善」極度遲鈍的人就會洶湧其中,世上最恐怖的事物就是缺失了同情心的狂熱,一切集體暴行都出自於此。當人群變得狂熱,人性就會悄悄溜走,其後果往往比普通罪行更加嚴重。這樣的事在我們的歷史上一再出現,白蓮教如此,義和團如此,傳銷也是如此。 回到住處剛剛十點半,還不到做飯時間,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長得不錯,眼睛亮,鼻樑高,一副英氣勃勃的樣子,年輕時肯定是個帥哥。我逗他:「王哥,看你這模樣,當年應該挺風流吧?是不是禍害了不少姑娘?」他哈哈大笑:「噓,別讓他們聽見,我當年,嘿!」 原來這老帥哥當年也是個搗蛋青年,爬樹跳井,摘瓜偷棗,橫行三鄉五裡,也是一時英豪。話說有次他去趕集,在村口遇上了鄰村的另一位搗蛋青年,兩人互相不忿,先是白眼,白眼不解氣,繼之以罵娘;罵娘不解氣,繼之以推搡;推搡還不解氣,他一腳就把人踹翻,摁在泥裡結結實實地一頓好打,沒想到大水沖了龍王廟,挨打的偏偏是他物件的親戚,好好的一門親事就這麼打黃了。 過完了偷雞摸狗的青春歲月,王志森漸漸老了,他不算聰明,人也比較懶,除了種田,最多就是到鄉鎮企業打打零工,幾十年下來,全部積蓄也就兩三萬元。他兒子剛剛十九歲,一年前被騙到江西,沒錢入夥,就打電話騙他,說自己開了一家餐館,要裝修門面,讓他匯了兩萬塊,然後拿這兩萬塊做了個高起點。入夥之後要發展下線,他不認識什麼人,只能騙自己的父母,說飯店生意太忙,讓他媽趕緊過來。當媽的肯定掛念兒子,買了張火車票就來了,經過三天的洗腦,覺得這是個好買賣,可身上還是沒錢,又給王志森打電話,這次的理由更荒唐,說兒子病了,要住院,讓他匯四千元。王志森的積蓄已經被兒子騙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這四千元做了一個資格點,剩下兩百元買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這叫「經營費用」。 現在家裡只剩王志森一個人了,他天天發愁:手裡一分錢都沒有,來年的種子怎麼辦?化肥怎麼辦?無可奈何,只好四處找活幹,剛找到一份工作,兒子的電話又來了,說飯店生意實在太好,讓他趕緊來上饒,反正打零工賺不到幾個錢,給別人幹還不如給自己幹呢,還特意叮囑他多帶錢,因為飯店要雇小工,要擴門面,還要進酒水飲料。王志森聽得心動,可是車票都買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沒借到,再找第二家,終於湊齊了五千元,然後一頭紮進了傳銷窩,從此就出不去了。 他在上饒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沒拉到下線,騙不來人就沒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著。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訴我:「哎呀,在這兒是真省錢啊,你看我身上就十塊錢,裝在兜裡十幾天了,一分都沒花!」 我問他:「你到上饒之後,發現老婆孩子都騙你,生不生氣?」 他一皺眉:「那能不生氣嗎?」 「那你不揍他?」 他搖搖頭:「咳,來都來了,當著那麼多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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