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中國,少了一味藥 | 上頁 下頁


  後來才知道這是傳銷團夥接待新人的規矩:見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讓他給家裡打電話。因為接下來會有許多不可想像的事,等他進了傳銷窩點,發現事情不對,一個電話就可能釀成大禍。在「電話管理」方面,每個團夥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高招」,有的甚至會把新人的手機騙走,然後撥通昂貴的聲訊台,一直打到欠費停機,到時求助無門,只能老老實實地任他們擺佈。

  我去的第一個窩點位於帶湖路汽車站附近,那裡有一家沙縣小吃,我們下了車,嫂子盛情相邀,一定要請我吃一頓。這頓飯不是宵夜,如上所述,傳銷團夥崇尚節儉,吃宵夜近乎犯罪,只能在接新人的時候偶爾為之。我和小龐剛在火車上吃過,都說沒胃口,嫂子還是堅持點了雞湯、蔥油拌面和蒸餃,很快飯菜端了上來,我點上一支煙,看嫂子和小琳食指大動,筷子紛飛,吃得極為香甜,還有一股惡狠狠的勁兒。

  蒸餃不夠再加一籠、又加一籠,蔥油拌面不夠再加一碗、又加一碗,老闆看得直笑,小龐對我擠擠眼,比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那意思我明白:她們不是饞嘴貪吃,而是餓急了。十幾天後,我也能切身體驗到這種滋味:看見有人吃東西就流口水,聞到食物的香味就拔不動腿,如果能合法地大吃一頓,簡直就是過年了。哦,錯了,不是「簡直」,那就叫過年。

  吃完飯走出來,我指著對面的酒店明知故問:「我晚上是不是住在那裡?」嫂子大笑:「哥,不著急,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說完赳赳前行,領著我穿過一條黑黑的小巷,走進一個黑黑的樓道,爬上一條黑黑的樓梯。時已深夜,我感覺像是踏進了魔鬼的洞窟,心裡不停打鼓。

  爬到四樓,門已經開了,室內光線幽暗、氣味複雜,有黴味、餿味、汗腳味,還有一股膠皮燒焦的味道。房裡有幾間臥室,都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客廳中央有一架暗紅色的沙發,我坐在上面,身下的彈簧吱吱作響,不知哪間臥室傳出夢囈聲:「不是我,是你,是這個是你」我不禁恍惚起來,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還好,做夢的不是我。

  在房裡解了個手,大開眼界,那是我見過的最具個性的廁所:門上沒有插銷,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沒有馬桶,只有一個變黑髮黃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個淋浴噴頭,卻沒接熱水器,也沒有進水管,因為傳銷團夥崇尚節儉,而洗澡既費水又費電,屬於奢侈浪費,被組織上嚴厲禁止。牆上汙跡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膠盆,五顏六色,大小不一;塑膠盆之上是一條細細的鐵絲,上面掛了十幾條毛巾,有幾條已經洗破了,又髒又薄,散發著或濃或淡的餿味。洗臉池下有兩個巨大的紅塑膠桶,盛滿污水,一個大鋁勺晃晃悠悠地漂著,就像迷航的渡船。還有廁紙,全裁成撲克大小的紙片,又小又薄,全都散亂地裝在一個破舊的紅塑膠袋內,我當時只覺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這玩意兒的殘酷,拿著它上廁所簡直就是冒險,除非有高超的手藝,否則一定會出現技術事故。

  小龐後來告訴我:我剛進廁所,他們三個就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嫂子說:這人看起來可不簡單。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議定之後,三人相視而笑,我毫無察覺,用紅桶裡的污水沖了沖便池,垂著頭走出來,感覺就像走進了一場噩夢。

  我睡門邊那間臥室,怕影響別人休息,沒敢開燈,躡手躡腳地走進去,黑暗中鼾聲轟響,不知道睡了多少人。我摸索著走到床邊,床板很硬,上面鋪了一層薄薄的爛棉絮。小琳說:「哥,你和小龐睡這張床吧,都給你們準備好了。」我極不情願,皺著眉頭問她:「我們倆就一張床?」她說是啊,都這麼睡的。我搖搖頭說算了,我還是住酒店吧,我不習慣跟男人一起睡,說完作勢要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個大男人,連這點苦都不能吃?」小龐也勸,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來也沒想走,算了,將就一晚吧。

  怕夜裡有變故,我沒敢脫衣服,全副武裝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頂,裡面不知塞了幾條棉絮,怎麼抖都抖不平,蓋在身上疙疙瘩瘩的難受。這肯定是傳說中的「黑心棉」,分量挺重,可一點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麼鮮美,一股足球隊員的球鞋味。我本來以為另一頭會好點,費了半天勁倒騰過來,那頭味道更重,只好捏著鼻子鑽進去,大口呼,小口吸,過了幾分鐘,咦,聞不到了,心情頓時一振。

  小龐累了一天,很快睡熟了,頭東腳西,在床上畫了條歪歪的對角線,稍一動就會碰到我。我使勁往裡縮,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還是緊逼不放,在我腦後有規律地哈著熱氣。我伸手推開,忽然聽到另一張床上有人用河南話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來了,你啥時候來的?」我剛想回答,那人翻了個身,猛烈地磨起牙來。

  床板太硬,怎麼都睡不著,我數了幾百隻羊,越數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兒胡思亂想,想起和尚的名言:世間無我,不值一哭;世間有我,不值一笑。想起我自己翻譯的《國王的人馬》的結尾:「我們終將回來,慢慢走過長街,看年輕人在球場上奔跑。我們在海邊徜徉,看陽光中的跳水板閃亮地伸向空中。我們在松林間漫步,讓厚厚的落葉收藏我們的足音。然而,這都是遙遠的未來之事,現在,我們走出家門,走進動盪的世界,走出歷史又走進歷史,去承受時光的萬劫不復」默誦了幾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客廳裡有人嘎嘎地笑,我揉著眼坐起,對面床上有個老頭笑眯眯地望著我:「昨天來的?」我說是,他一咧嘴,露出兩顆金牙,「來了就好,來了就是一家人!」這話過於親熱,我不知怎麼回答,剛擠出一個笑臉,他身邊蒙頭而睡的小夥子忽然翻身而起,張口結舌地瞪著我,眼睛一眨不眨,臉上也沒什麼表情。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低著頭下床穿鞋,他忽然醒了,異常嚴肅地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門大極了,把我嚇了一跳,僵著脖子點了點頭,心想什麼人啊,打個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這套房子有三間臥室,一共住了八個人。大嗓門小夥兒叫劉東,金牙老頭兒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兒子叫管鋒,睡在廁所隔壁的小房間裡,跟管鋒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這套房裡級別最高的「大經理」。在傳銷團夥中,一套房稱為一個家庭,這套房是小龐的同事李新英租的,就叫「新英家」。這團夥叫「河南體系」,以河南人為主,在上饒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有將近二百人,這數字還在不斷增加。除此之外,還有山東體系、河北體系、四川體系據說全國二百二十個城市都有他們的戰友,總人數高達七百萬人,這數字肯定不可信,不過據我估計,「河南體系」至少也有幾千人。

  只有一個衛生間,所有人輪流登廁。他們都很節約,洗臉只用一點點水,連刷牙的泡沫都不肯浪費,全都倒在污水桶裡,留著沖廁所。有一會兒我感覺渾身發癢,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蝨子,心中有點說不出的懊惱。

  早飯不像小龐說的那麼糟,有粥,有饅頭,還有一盤拌了辣椒的榨菜。每個人的餐具都一樣,全是黃色的搪瓷小盆,小龐用的是個破盆,搪瓷剝落,露著漆黑鋒利的生鐵,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後吹了幾句牛,劉東滿面堆笑地走出來:「哥,帶你出去轉轉吧?」旁邊的人都含笑不語,我估計正戲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點小小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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