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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但他不好再問,再問就顯得他不相信雲珠的話了。

  雲珠說:「她辦的班可受歡迎呢,B市很多家長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媽班上學跳舞。我媽教的學生當中,有的得過全省舞蹈比賽的大獎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那她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會跳舞吧?」

  「當然了,她是省歌下來的。」

  他不知道省歌是個什麼玩意,但相信一定是很大的來頭,很不容易進那種,不然雲珠不會滿臉仰慕的表情,於是冒充內行說:「省歌啊?那很難進的呢。」

  「就是啊,不過我媽進省歌還是因為受了名字的牽連,不然的話,她就去總政文工團了。」

  「是嗎?怎麼會受名字的牽連?」

  「文革那會嘛,什麼都可以受牽連。我媽在學校就很會跳舞,長得又漂亮,被總政文工團看上了,要招她去跳舞,但填表的時候,發現她的名字叫『晏美玲』,就叫她改個名字,說『美玲』這樣的名字不革命,我們中國是反美的,怎麼能叫『美玲』呢?」

  「這也太荒唐了吧?」

  「就是啊,但那時候就是很荒唐的。」

  「你媽媽不肯改名?」

  「嗯,所以她就沒去成總政文工團。」

  「去省歌也不錯啊。」

  「嗯,但是沒有總政文工團名氣大,而且總政是軍隊編制啊,如果我媽去了總政,那她就是軍人了——」

  「你媽媽她——想當兵?」

  「不是想當兵,而是從軍隊轉業到地方,待遇要好很多。」

  他好奇地問:「幹她這行的還要轉業?」

  「一般來講,搞舞蹈的到了一定年齡就得轉業。」

  「那倒也是。」

  「不過我媽不是因為年齡問題轉業的,而是得罪了領導,被整下來的。」

  「是嗎?」

  「嗯,她本來是很有前途的,人長得漂亮,舞又跳得好,在團裡很出色。但她被省裡一個領導的兒子看中了,想娶她,她不肯,組織上怎麼給她做工作她都不答應,那個領導就給她小鞋穿,逼著他們團把她送回原籍,下放到我們B市的紡織廠做了個宣傳幹事——」

  他氣憤地說:「這太不公平了!不能告那個領導嗎?」

  「上哪兒去告?又沒證據。」

  「為什麼你媽媽不願意嫁給那個領導的兒子呢?是因為他——不是複姓?」

  「不光是因為這個,我媽眼界很高的,一般人都瞧不起。你知道她那時中意的是誰?」

  「誰?」

  「是一個蘇聯芭蕾舞演員,我媽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列寧在一九一八》裡面跳芭蕾舞《天鵝湖》裡的王子。你看沒看過《列寧在一九一八》?」

  他老實回答:「沒有。好看嗎?」

  「說不上好看,很老的電影了,但在我媽那個年代就算是很好看的電影了,因為那個年代沒什麼電影看,國產的都是樣板戲什麼的,只有外國進口的電影還比較好看,但那時進口電影少,只有蘇聯的,阿爾巴尼亞的,還有朝鮮的。蘇聯的電影其實沒有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好看,但這部《列寧在一九一八》裡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鵝湖》片段,所以那時的人都愛看,很多人都是去看女演員的光屁股的,但我媽是去看那個男演員的。」

  他本來想問為什麼女演員是光屁股,但有點問不出口,怕雲珠認為他只對光屁股感興趣,便壓下這個話題,改問別的:「但是蘇聯的男演員——那不是外國人嗎?」

  「是啊,是外國人啊,高鼻子凹眼睛,很帥,舞也跳得很好,我媽一看就迷上他了,到處追著看《列寧在一九一八》,就為了看那個芭蕾舞片段——」

  「那她眼界真的——很高,在中國恐怕——找不到吧?」

  「肯定找不到。那時不像現在,連我們B市都能看到這麼多外國人。那時中國閉關鎖國,根本看不到幾個外國人——」

  「那你媽媽怎麼辦?」

  「呵呵,從夢想的高空慢慢往地上降唄。但那個領導兒子看中她的時候,她還在半空中,沒全降到地上來,所以想都不想,就回絕了。」

  「有沒有後悔?「

  「嘴裡沒說過後悔,心裡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要感謝她沒嫁給那個領導兒子,不然就沒我這個人了。」

  他在心裡說:我也感謝她沒嫁給那個領導兒子。

  (8)

  「星巴克」一聚,宇文忠感覺極好,那麼親切,那麼融洽,完全沒有「第一次」的感覺。

  大概就因為感覺太好了,分別的時候他忘了留下一個「第二次」的火種,就那麼樂呵呵地互道「再見」,然後就跑回來了。

  回來之後,還傻樂了半天,把兩人從見面到分別的整個過程都在腦子裡過了幾遍,過到精彩之處,還自我微笑,自我竊笑,甚至自我笑出了聲。

  這種癡迷狀態持續了好幾天,直到週末了,同屋的老蔡回家去了,他才驚覺原來地球仍然在轉動,時光仍然在流逝,而他和雲珠的事好像沒了下文。

  看來「再見」這個詞太誤人子弟了!你聽見對方說「再見」,你以為真的可以再見,但等你樂呵過了,你才發現人家根本沒誠意跟你再次相見。

  那幹嘛不直接說「永別」?

  太虛偽了!

  雲珠自「星巴克」一別後就沒再跟他聯繫,他也沒主動跟雲珠聯繫,不是他不想聯繫,也不是他拿架子,實在是因為他感覺太好了,簡直就是熱戀的感覺,而熱戀中的情人是不需要特意定下每次約會的時間的。

  這就像同屋的老蔡每個週末回家一樣,到了時候回去就是,不用通知誰。如果特意發個通知,那就是有事不回去。

  剛從「星巴克」回來的那幾天,他就是這種「老蔡心態」。

  但現在老蔡回去了,而他卻沒地方回去。

  他有點坐立不安了,難道雲珠只是拿他當路人?那怎麼會跟他去「星巴克」,又怎麼會對他推心置腹呢?

  但那是推心置腹嗎?

  那不是推心置腹還能是什麼?

  現在這麼複雜的社會,誰會第一次見面就對你推心置腹?

  她又沒說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為什麼不能推心置腹?

  既然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那就不叫推心置腹啊!

  難道心和腹裝的就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如果不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幹嘛裝在心和腹裡?擺臉上得了!

  是啊,是啊,雲珠對他說什麼了?都是些可以對任何人說的話,沒什麼特別之處,她媽媽的故事,多麼光榮浪漫,又多麼遙遠,對誰不能講?完全應該寫成一本書,拿去出版。還有關於卡布奇諾的那番話,寫本書是太單薄了點,但可以拿到《知音》雜誌上去發表,說不定就是從《知音》雜誌上看來的。

  誰知道她那些話對多少人說過!

  搞旅遊的人,不健談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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