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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這輩子最狼狽,最不願意去面對的時刻。

  張曉曉手中提了個塑膠袋,語氣疙疙瘩瘩:「杜老師……這是奶奶讓我給你捎的連翹。她說你著涼了……」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平拼命的回憶,剛才的對話,小男孩聽見了麼?她聽得懂麼?

  張曉曉慢慢走過來,將塑膠袋放到了杜微言手中,又轉身離開。

  「曉曉……」

  張曉曉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轉過身,聲音清清脆脆的傳過來:「老師,你和他們一起抓住了我爸爸麼?」

  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最透亮的玉石。

  小孩子的世界,是非對錯,沒有灰色地帶。

  杜微言沒辦法撒謊,只能點了點頭。

  然後發生的,仿佛是慢動作,小男孩撿了一塊石頭,狠狠的砸了過來。

  很悶很悶的鈍響,就像她剛才聽見的女人的哭聲。杜微言只覺得自己的頭蓋骨某處被狠狠的砸了一下,除開這下重擊,還有撕裂的痛感。她想叫住那個小男孩,可是只覺得頭暈,於是慢慢的蹲下去,慢慢的扶著頭,溫熱的液體幾乎在瞬間沾濕了指間……

  第九章

  杜微言醒過來的時候,視線中沒有婆娑如鬼影的樹枝,也沒有秋蟲夜鳴的愀然,只有白色,空落落的一片素白。

  她想偏過頭去去看看和護士說話的人是誰,可只微微動了動,就覺得側頭十分的困難。也只是這麼輕微的一下動作,一個身影迅速的俯下身來,摁在她肩側的地方,柔聲說:「不要動,你頭上剛剛包紮好。」

  這或許是後半夜,又或許是即將天明的時刻了。病床後的那盞燈光十分適宜,她看得清江律文離自己很近的臉,下巴上隱隱有著青色的胡茬,只是隨意的套了一件黑色西裝,白色襯衣沒有配著領帶,就連扣子也有兩顆沒有搭上。

  一開口才知道自己的聲音嘶啞如斯,仿佛朽木刮著地面,呲呲叫人覺得難受。

  「你……怎麼在這裡?」

  江律文在她床邊坐下,護士悄悄的帶上門,一室寂靜。

  「張曉曉呢?」杜微言喃喃的說,「你們別嚇壞他,他是小孩子,拿石頭砸我的時候沒想那麼多……」

  江律文看了她很久,目光漸漸的轉為柔和,低聲答應她:「你睡吧,那個小孩不會有事。」

  其實杜微言真的睡不著,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她怎麼睡得著?。

  她剛才怎麼了?現在是在明武的醫院麼?如果她住院了,那邊上課怎麼辦?

  江律文的手指慢慢的在她額頭上拂過,有一種類似雨絲的沁涼感,他似乎能猜出她在想著什麼,語調漸漸的轉涼,「那邊停課一個多月了,就算是缺了一天課,也沒什麼。」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依然看著他。

  江律文終於還是笑了笑,眼神也柔和起來:「好了,學校的事你不用擔心。明天就會有新老師去上課。你現在發著高燒,最好睡一覺。」

  輸液管裡藥水一粒粒往下滴,杜微言覺得頭皮一陣陣的發麻,不是疼,可就是難受。她閉了閉眼睛,側過身子,將半邊臉都埋在被子裡。等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午的陽光已然從窗戶的正中央落進來,江律文站在那個小護士身邊,低聲說著什麼,杜微言聽見護士壓低了聲音,似乎有些委屈:「得叫醒她了,還要換藥呢。」

  換藥的時候才發現傷口是在頭頂,紗布被揭下來的時候,杜微言仿佛想到了什麼:「那一圈頭髮不會被剃了吧?」

  護士一邊熟練的換藥,一邊順口就說:「沒有,是在額角。就是縫了好幾針呢。哎,別摸別摸。」

  江律文將她的手拿下來,壓在床邊,似乎在忍著笑:「沒關係,你頭髮本來就不長,沒什麼區別。」

  其實他不必壓著她的手,因為杜微言眼神裡滿是懊喪和頹然,軟綿綿的使不出半分力氣。江律文一怔之後,反手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慰:「傷口不算深,很快就會好。」

  「還有,那個小孩的爺爺早上來過了,我沒讓他進來。」

  杜微言倏然坐直了,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問出一句話。

  「他拿了些東西過來,說是對不起你。」江律文繼續說下去,「還有,你在山上那個學校的東西,我也讓人去搬下來了。新老師今天就已經上去了。」

  護士換完藥,往桌邊的託盤上扔下了剪刀,叮咚一聲,聲響清脆。

  仿佛打斷了她的思緒,杜微言慢慢的靠回床上,又抽出了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撫著乾燥起皮的唇,斷斷續續的說:「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

  江律文微笑:「王隊是我老朋友了。那時候是我建議請你來分析語音的。」

  她怎麼把這件事忘了?杜微言呻吟一聲,難道真是燒糊塗了?

  「我把一家人給毀了……」其實她並不知道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她想打電話給爸爸,可是又怕他擔心,除此之外,又還能找誰呢?

  「張大叔一家人對我都很好。他兒子搶劫,也是迫不得已……家裡欠著一大堆債,曉曉媽媽又要重新做手術……」

  他溫和的打斷她:「微言,任何理由都不能作為犯罪的藉口。你沒有做錯什麼,對那個孩子,你說得上是寬容。至於他的家事,本就和你無關……」

  「你當然會這麼說!你試過走投無路麼?你被錢逼上絕路過麼?」她劇烈的喘了口氣,伸手就去夠床邊的電話,一邊喃喃的說,「我要去問問余老師。」

  江律文看著她艱難的側身去拿那支電話,並沒有阻攔她,只是靜靜的說:「那個老人來的時候說,謝謝你。他說如果不是你,他兒子就一直是個搶劫犯,以後甚至會做錯更多的事。我沒讓他進來,是因為醫生說最好讓你好好休息。至於他家的情況,你最好不要想著偷偷給錢——我想,這種事由政府出面資助,那個老人會覺得容易接受一些。」

  杜微言不說話了,只是呼吸聲漸漸的平靜下來。

  一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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