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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他決心下半年放長假去作專程的旅遊,只是他恐怕很難說服林曉維陪他同行。想到曉維,他也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些惴惴不安的預感,原來那些不安既不是因為母親突然發作一場小病,也不是因為唐元遇險,而是肖珊珊這事兒。因為這種不安的感覺又開始在他心頭蔓延。

  周然做過不少壞事,但他自認為自己做壞事時姿態也不太難看。但是這一回,只怕他怎麼做都不會很好看地脫身了。他很希望自己的預感不要那麼靈才好,也很希望登機時間快些到,只要上了飛機,此地的任何事件就都與他無關了。

  登機時間很快就要到了。周然看著大廳裡掛鐘的秒針顫巍巍地一步一挪整整挪了十圈,廣播終於響起。周然很少這麼百般無聊,也很少有這麼積極的時候,他立即站起來去排隊,而他的手機卻再一次響了起來。周然猶豫了一下,低前一看是他導師的電話,連忙接起。

  電話那端傳來的卻是他的師母的哭聲,邊哭邊說:「周然你走沒走?沒走的話來看看你老師吧。你是他最記掛的學生之一,現在他就要走了。」

  周然吃了一驚:「不是下午還好好的嗎?」

  他的師母只是嗚嗚地哭。周然說:「我馬上回醫院。」

  他一路快走出機場的時候,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肖珊珊也是住在這家醫院裡,真是躲都躲不過。

  周然的這場對唐元的探病之旅,卻碰巧成了給導師的送行之旅,這樣的結果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趕回醫院的時候,賀教授已經離世了。他們夫妻唯一的孩子很年輕的時候就病故,身邊的親戚也少。周然決定留下來,能幫他們一件事情算一件。但當前耳邊只是哭聲一片,實在沒他可以插手的地方,又不忍離開,周然打算暫時躲到清淨一些的地方。

  他乘上電梯去往樓下,隨著樓層數字的遞次變化,他腦中浮出昔日恩師的種種好處,心中不免哀傷懷念。

  他自小到大也算事事都足夠順利,這樣生死離別的場面並不多見。在生與死這樣肅穆的命題之下,人的私心就顯得渺小,靈魂也會變得神聖一些,他突然想去看望一下肖珊珊。

  他在想也許她那邊也正經歷了生命流逝的事情,她那個孩子很可能出了問題;這變故多半是因為她與他的見面導致了她的情緒波動;這姑娘無親無故十分可憐……所以,于情於理他都應該稍稍關心一下。

  李司的辦事效率很不錯,小半下午的時間,他就為肖珊珊安排好了住院,還找了位中年婦人陪著她。周然去看肖珊珊時,她正睡著,手上打著點滴。那看護她的老婦人他也覺得似乎面熟。

  周然問:「她還好吧?」

  老婦人回答:「動了氣,得養幾天。醫生給她做了個檢查,再過一會兒就能出結果。」

  「那麻煩您照顧她。我走了。」周然不願久留。

  「哎,好的,您慢走。」這老婦人說這話時正在調整肖珊珊的點滴管子,那管子不知被哪個粗心的小護士弄得繞了幾個圈。

  老婦人的可動作不及她說話這麼乾脆爽利。點滴架子在床的另一邊,她探著身子擺弄了半天也沒弄好,反而把點滴袋子扯得搖搖晃晃。站在床的這一端的周然好心地幫了她一把。不料他剛要收手,正睡著的肖珊珊突然張開眼,直直望向他,並且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她用的正是打著點滴的那只手,這病房裡還有另外一個病人和陪護人員,周然既不想扯傷了她的針口,又不想讓別人看戲,只能與她沉默地對望著,任由她死死地抓著他的手。

  那老婦人很負責任地急急拍著肖珊珊的胳膊:「喲,放開,快放開,把針頭弄歪了,這手可要腫了。」肖珊珊不理會,繼續使勁地握住他的手腕,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杜詩醫生就在這時候進來了。肖珊珊似乎很怕她,一見她來便放鬆了力道,周然趁機把手抽了回來。

  杜醫生看在眼中,但一臉的若無其事,把手裡的單子遞給肖珊珊:「結果出來了,你自己看看。你現在身體狀況不合適,這孩子最好別要了。」

  珊珊姑娘不出意外地哭起來,起初只是無聲地掉眼淚,後來越哭越厲害,滿臉淚水,壓抑地低泣,捂著嘴嗚咽。那老婦人一個勁兒地勸,連她臨床的那一位都受了她的感染,也跟著掉起淚來。

  這樣的場面在醫生眼中自是司空見慣。杜醫生平靜地說:「哭什麼,還年輕呢。周然,你別讓她哭了。」

  周然本來只是個安靜的旁觀者,聽到這句話,眼中卻在一瞬間流露出隱忍的悲傷,他一言不發地疾步走出病房。

  周然坐在這層樓的休息室裡吸煙。休息室裡只有幾張椅子,是醫院很人性化地專門為煙鬼們安排的唯一吸煙場所。因為空間小,即使此時只他一人,也難免煙霧繚繞氣味嗆人。

  周然心情很差。不只因為他剛失去一位對他影響很深的老師,也因為剛才的情形勾起他自己從不願回憶的往事。

  當年,林曉維得知腹中六個月的胎兒不能保留時,她哭得比肖珊珊現在更傷心,止不住眼淚,又怕影響到其他人,只拼命地壓抑著聲音,她靠自己的力量壓抑不住,便緊緊抓著他的手,最後竟把他的手背抓出兩道血痕。

  她傷心成那樣,當時那醫生也只是冷冷淡淡地對他說了句:「讓你妻子別哭了。」

  手術完成後,林曉維傷心欲絕,哭得撕心裂肺,他從沒想到林曉維這樣連大聲說話都不會的女子能哭成那樣。而醫生護士們在準備手術時談笑風聲地聊著電視劇,好像他們要去開宴會;手術後淡漠異常地給他看那個胎兒的殘骸,好像那是只花瓶。

  從此以後周然就特別害怕聽人哭,也特別討厭醫院。所以他每次進醫院之前都需要做一點心理建設,剛才因為被哭聲困擾,他從賀教授那兒逃了出來。

  那場林曉維的噩夢,其實也是他的噩夢。只不過他可以把它拋棄在記憶的最深淵,儘量不去回想罷了。

  杜詩在這休息室裡找到周然時,周然覺得很詫異。他以為像杜詩這樣掛了主治醫師頭銜的白衣天使應該十分忙碌,但她似乎很空閒,替病人打電話,親自去通知病人檢查結果,現在又來找他聊天。

  「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杜詩邊問邊遞給他一瓶水。

  「不需要。謝謝。」

  「你看起來很傷心。」這女人的眼光裡帶著判研,像在審視病人。周然很不喜歡她的眼神。

  「我的導師剛剛去世,就在這座樓的十八樓。」周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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