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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是,感覺很好,這麼好的風景在眼前,還有……」玉連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來,「這麼好的人在身邊。」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她。

  阮若弱只覺心中一窒。她以為自己不能抗拒玉連城的笑容,更不能抗拒他的憂鬱,此刻卻突然發現,她尤其不能抗拒他的眼神,那樣漆黑的眸子,如新鮮研就的墨,定定地看上人一眼,是墨汁飛濺,濺上心頭,從此留下洗不去的痕。

  正恍惚間,風突然強勁起來,飄行速度也加快了許多,吊籃被吹得搖搖晃晃。阮若弱只覺立足不穩,一個踉蹌,玉連城連忙伸手扶住她。他兩隻溫暖的手扶在阮若弱的肩膀上,遲疑了半晌,最終慢慢地滑落在她的雙手,輕輕地握住,再慢慢地……四隻手交疊在一起,玉連城無比輕柔地、無比珍惜地、如擁明月入懷般,將阮若弱擁在懷裡。

  阮若弱沒有拒絕,如此良辰美景,如此良人如玉,拒絕需要很大的定力,她是人不是仙,抗拒不了這樣的吸引力,這一刻,是她生命中的「逢魔時刻」。透澈澄碧的藍空,純淨明徹的白雲,還有溫柔如斯的玉連城,締造出最最亂人心神的一刻……這一刻,真正無法抵禦玉連城,他是誘惑,更是心魔。

  內心裡,阮若弱聽見有個聲音在小小聲的喊道:「快清醒,快清醒,不能沉淪在他的溫柔裡。他雖然人美心善,但實非佳偶,以後會有苦頭吃的。」

  卻另外還有個聲音在反駁道:「感情上的事情,哪有不吃苦頭的呢?這一刻是快樂的也就夠了。」

  兩個聲音在心裡打架,靈魂不肯輕易投降,但肉體卻勇往直前……阮若弱已經無比眷戀地將頭輕輕地朝後仰下去,靠在那溫暖的胸膛上……

  郊外的官道上,有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行走著。一輛錦幄繡帷的馬車,十幾匹跟前隨後的馬,馬上都是錦衣煊煊的年青侍衛,當中一人服飾格外華貴,氣勢亦格外出眾—是小王爺李略。他騎著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跟在馬車邊慢慢地走。

  車簾掀開,靜安王妃朝著窗外喚道:「略兒,此去避暑的澄園路途還甚遠,外頭挺熱的,不如你進車裡來坐吧,別一不小心中了暑氣。」她身邊的側座上,盧家千金盧幽素一雙妙目也含情脈脈地看過來,大有關切之意。

  「不必了,今兒天氣不算太熱,郊外就更涼爽些了,我騎著馬走一走,倒比在車裡悶著要舒服。」李略無論如何不肯上車,車裡有另外一個女子,他覺得很不適應。

  「說得也是,車外倒是更涼爽些。幽素你會騎馬嗎?要不要也出去騎著馬走上一走?」

  「回王妃,幽素不懂得騎馬。」盧幽素答得遺憾萬分

  「那你坐到窗邊來吧,也可以透透氣的。」王妃真是煞費苦心。兩人於是換了座位,盧幽素頻頻從視窗看向英姿颯爽的小王爺,一顆芳心如兔,亂蹦亂跳的。李略開始並不察覺,後來漸漸知曉了,不由地被她看得不舒服起來,忙駕著馬走快幾步。

  「看……快看……」突然有個侍衛驚愕莫名地指著天空大喊起來,「那是什麼?」眾人紛紛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遠遠的前方天際,有個什麼東西在飄飄前行,仔細一看,是個大大球形下面懸掛著一個藤筐,更讓人吃驚地是,筐裡居然影影綽綽可見有兩個人。

  「是神仙嗎?」

  「一定是神仙,神仙下凡了。」無知無識的一干唐代人,立即紛紛下馬跪下去了,車裡的王妃和盧幽素也都下了車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唯獨李略,仍然在馬背上,仿佛泥塑石雕般呆住了。他怔怔地朝著前方的天空看了良久良久,突然馬鞭一揚,疾速地沖出去……

  王妃大急:「略兒,你去哪?你回來呀!略兒。」如何喚得回,李略策著跨下的良馬,一騎絕塵而去。

  銅盆中的乾柴又慢慢燃盡了,熱氣球在漸漸地下降。仿佛如同從一個極美妙的夢境中醒來,阮若弱十分的不舍,卻又不得不輕輕從玉連城的懷裡退出來。一切美好的都不像真的,大抵就是因為它的轉瞬即逝,是刹那間的歡愉,卻可以在心靈深處永生永世的流轉。阮若弱轉過頭,定定地看住玉連城那雙漆黑的眼睛,她知道,終其一生,她都不會忘記他的眼睛,那雙墨繪的眸子,將永志不忘地在她的記憶裡深濃著。

  「表哥,對不起。我……」阮若弱遲疑地道。仿佛能猜得到她想說什麼,玉連城光華流轉的一雙眼睛……黯淡下去。如同一顆鑽石,突然成了熄滅後的燈。

  「喂,你們兩個怎麼飛出這麼遠?」突然姚繼宗遠遠地喊著話跑來了,「害我一直在地面上跟著追,差點沒累死我。」

  他還沒有跑近前,忽見有一匹雄健的白色駿馬,從草原另一端疾馳而來,馬蹄翻飛,打得足下的草叢一波波伏下去,極其急驟。馬奔到熱氣球跟前時,馬上的騎士才猛地一下勒住韁繩,他的騎術顯然極精湛,疾奔地馬兒立即如同被釘子釘住一樣一動不動立在原處。騎士的身手,矯健靈敏,每一個動作都漂亮又俐落,看得人賞心悅目,姚繼宗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叫完才認出來,馬背上的騎士竟是小王爺李略。

  他怎麼在這?他又急匆匆地跑過來幹什麼呢?姚繼宗還在納悶著,忽然聽到阮若弱一聲短促的驚叫聲。循聲望去,只見李略自馬背上伏下身去,左手一攬,如同叼羊一般把她攫上了馬鞍,往身前一放,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揚開韁繩,駿馬立即又四蹄翻飛,快如閃電般馳向草原深處……

  「喂?你幹什麼?」姚繼宗失聲叫起來,不由自主地追出幾步,很快便知道這樣子是徒勞而無功,停下腳步,眼睜睜看著駿馬帶著兩個人消失在曠漠如海的草原中。好半天,他才自驚愕中漸漸回神,掉過頭卻見玉連城,還猶自愣愣地立在藤筐裡,明明是豔陽高照的天氣,他的眼睛裡卻是暮色重重般的黯,而在他的身後,巨大的球囊沒有了熱空氣的支持,正逐漸萎縮下去,如同一顆凋零的心……

  草原是一片深深淺淺的綠,泅染出一片綠色海洋,陽光如碎金,風似薄荷酒,有五顏六色的小野花繽紛四散著,像打碎的小星星。馬兒矯健奔飛,有急風在鬢間頰旁呼呼吹過,阮若弱的長發揚成一片黑色的流蘇,裙袂翩飛如紙鳶,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在飛,飛在一個古老的童話故事裡,白馬王子駕著翩翩白馬,帶著他心愛的白雪公主遠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多麼美妙的愛情故事。西方的童話情節,居然在東方的大唐,由一個小王爺來演繹,自己成了女主角,阮若弱心裡是一種迷茫般的歡喜,一個虛幻的只在童話中聽聞過的夢,居然在現實中成真。她知道這際遇千載難逢,是什麼樣的機緣,讓她穿越千年的時空,來享受這樣一種古典的浪漫的愛情表達方式?

  至此,她已經完全明白了李略對她的心意,從他把她擄上馬背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瞭,原來他以前在她面前流露的種種羞赧之色,不單單全是靦腆內向不擅於與女子相處的緣故,只因別有情懷,故此才更加容易臉紅心跳。此刻他在她的身後,緊緊地擁她在懷,臂力強健得讓她根本無法動彈。如此強勢的擁抱,完全迥異於他素日的含而不露,在狹窄的馬背上,在劇烈的顛簸震動裡,兩個人的身體完全緊密靠在一起。阮若弱的頰貼在李略的臉側,她能感到他耳朵的炙熱,可以推想而知,他的臉又在漲著紅潮,但他的手,卻擁得那麼緊,一分一毫都不肯放鬆,如同一個蠻稚的孩童,在守著他最心愛的玩具,別人縱許他一個天下都不肯放手。

  賓士、賓士、奔在綠色海洋般的無邊草原裡。這般意思難名狀……

  如夢、如夢、如在似真似幻般的美妙夢境中。但願長夢不復醒……

  只可惜,夢終究是要醒的。所有的良辰美景,之所以被譽為良辰美景,就是因其短暫易逝,不可多得,才會被世人珍視。若天天都是良辰美景,也就不覺得可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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