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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秦一星已經在小包間裡等她,很文雅地起了身,伸手示意她在條桌的對面坐下。柳依依原來設想的興奮、激動,甚至擁抱的場面都沒有出現。秦一星說:"好多年不見了。"柳依依不由自主地說:"你看我都……都不像以前那麼那個啥的了。"說了就後悔,這是誠懇嗎?傻!幸虧還沒把那個"老"字說出來。

  飯上來了。吃著飯秦一星說:"看你的手現在真的還是那麼好,十指蔥蘢。"柳依依歎息一聲:"唉,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秦一星說:"你怎麼變得這麼敏感?"柳依依說:"我傻,我還敏感?"兩人說著話,柳依依找不到自己需要的氣氛和情調,心裡就在退卻,想放棄了。這樣想著她突然非常感傷,眼淚流出來。秦一星說:"依依你怎麼了?"柳依依低了頭,用手背在臉上揩了一下說:"沒什麼。"又說:"想起來好心痛的。"秦一星說:"什麼事情那麼心痛?"柳依依抬頭望著他說:"你不知道嗎?"就抽泣起來。秦一星不做聲,柳依依也不做聲,兩個人都沉入了回憶之中。

  這樣過了一會兒,柳依依抬起頭說:"我回去了。"秦一星說:"要不我送你吧?"柳依依說:"不要你送。"秦一星站起來,猶豫了一下說:"依依你過來。"柳依依站著不動。秦一星拉著她的手,把她摟在懷裡說:"好久沒抱抱你了。"一隻手在她身上緩緩摸索,突然,在小腹上,停了下來。這個明顯的動作讓柳依依猛地想起那道傷疤,就抓住他的衣袖,把他的手輕輕往外扯了幾下。秦一星說:"你也是……是……是……是這麼回事啊!"似乎是要順從她的意思,他的手退了出來。柳依依感到非常失望,也能夠想像他有著怎樣的感受。她歎息一聲說:"想回到當年,回不去了啊!"秦一星不接這個話頭,說:"我覺得你現在的狀態也不錯呀,不錯,不錯,真的不錯。"

  這次見面讓柳依依後悔了好幾天,心裡彆扭著很不是味道。本來還有個美好的回憶吧,毀了。怪不得聞雅說,以後同學聚會我是不會參加的,不要把當年的美好給毀了。去年暑假全年級同學聚會,一個叫二毛的男同學指著聞雅對班長開玩笑:"這是我的夫人。"班長竟沒認出她來,握了她的手說:"我跟二毛是鐵哥們兒呢。"旁邊的同學有彎腰捂著肚子的,有雙手捧著後腦勺的,都笑得前俯後仰。當時柳依依也笑了,笑過之後又有些感傷,跟這次見秦一星的感傷一樣。她也知道,在一個如此現實的世界上,感傷成為了一種弱者的姿態,毫無意義,改變不了什麼,就像今天改變不了秦一星的感覺和選擇一樣。

  還是不甘心。做最後的掙扎似的,柳依依又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人,也不再做淑女狀,直接討論感情和身體問題,只不過是用了經過修飾的語言,保留了最後的一絲含蓄。經不住對方的一再要求,交往一個多月後,安排了一次見面。去之前她做好一切準備,如果看著順心順眼,也不必扭扭捏捏,就當他是一個純粹的男人,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難道還有必要以一個情種和貴婦的姿態出場嗎?什麼都無所謂,沒有真的,假的也可以,沒有永恆,瞬間也可以,比沒有好一點點就可以了。唉,女人是多麼渴望一份愛,這渴望使她多麼脆弱啊!也難怪總有層出不窮的女人跌進了網路陷阱。她們那麼傻嗎?她們不得不傻。這麼想著,她還是忍不住想像著一種意外的驚喜,又歎息女人總是在創造偶像,如果生活中沒有,就把自己的理想的光芒投射過去,使對方成為偶像。可見到對方時她還是失望了。當她進入約定的休閒吧,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他說自己四十歲,扯吧,五十都開外了,而且,根本沒有她依據網上對話想像出來的魅力。這一瞬間她也徹底瞭解了自己,自己最需要的,不只是一個男人,更是一份心情。說到底,女人盼望的還是一種感覺,一份愛啊!她們生命的主題不能改,也改不了!柳依依東張西望,裝作是來找一個什麼人的,對那人投來的詢問的目光毫無反應,就出去了。

  60

  這天,苗小慧打電話告訴柳依依,北大的黎教授,專門研究女性問題的,在省圖書館免費講座,約她去聽聽。到了會場柳依依才知道黎教授是個女的。就有了親切感,總不會像陶教授那樣說話吧。黎教授圍繞著"性"去講女性問題,講到性交易的時候,提出了三條原則,私密性、成人之間、相互自願,只要不違反這三條,社會就不要干預。因為身體是自己的,一個人有權處理自己的東西,這是對一個社會開放和寬容程度的考驗。會場一片騷動。柳依依說:"不知道她有沒有女兒,有女兒就不會這樣說了。"苗小慧說:"以後我們女人如果對愛情還抱任何希望,這只能是一個傻瓜的悲劇。"柳依依說:"也不怪她,這是一個欲望化社會的思維方式,人性就是欲望,欲望就是人性,這才是覺醒的現代人,教授就能例外?"苗小慧說:"黎教授的理想在現實面前太蒼白了,也太虛偽了。也許她是想播下龍種,但收穫的只能是跳蚤。"柳依依說:"我心裡堵得痛,我們走吧。"

  柳依依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又能夠怎麼辦。自由嗎?自由。但自由對自己沒有意義。欲望優先,這是一個世紀性的錯誤,也是一個世界性的錯誤。男人失去了愛情,收穫了欲望;女人失去了愛情,收穫的是寂寞。講欲望講身體,女人必然是輸家,因為青春不會永久。她覺得自己在時間之中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四顧茫然。周圍的濃黑是那麼黑,又有點潮濕,自己只能摸索前行。濃黑中的潮氣濡濕了衣裳,沒有光亮,沒有出路。在某一個瞬間,似乎有光在閃還沒看清楚呢,一閃,就過去了,在她腦海的黑暗深處留下一個清晰的亮點,灼得她隱隱地痛。這種隱痛持續著,也許,要到永遠永遠。

  她說服自己這是宿命,悲劇性是天然的,與生俱來。既然如此,反抗又有什麼意義?在這個欲望的世界上,一個女人,如果她已經不再年輕漂亮,她又有什麼理由什麼權利要求男人愛她,疼她,忠於她?欲望的時代是一個悲劇性的時代,她們在人道的旗幟下默默地承受著不人道的命運。有人說過,母系社會的解體是女性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也許,欲望化社會的出現是女性又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吧!柳依依懷疑自己得了抑鬱症,越是懷疑就越是抑鬱,越是抑鬱就越是懷疑。她沉默了許多,在公司,在家裡。沉默啊,沉默啊,也許,會永遠沉默下去,直到時間的深處。在那裡,一切都化為烏有,並獲得最後的絕對公平。

  最讓柳依依揪心的,是琴琴將來的命運。如多麼希望將來會有一個人,一個男人,會真心真意地愛她、疼她、忠於她。要說自己還有什麼人生理想,這就是最大的人生理想了。可是,她又不想欺騙自己,聽了黎教授的報告以後就更不想欺騙自己了。她知道這個理想是一個奢望。既然是宿命,琴琴又怎麼躲得過去呢?對於琴琴,自己和宋旭升是一茶一飯一針一線一字一句一點一滴地關切著,操勞著,可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被一個在歲月深處隱身的男人隨手扔下,像扔一隻煙蒂一塊破抹布?她心中有著一種越來越清晰的聲音:琴琴啊,你千萬不要長大!

   這個週末的中午,柳依依在家閑得無聊。不知怎麼一來,她忽然有了一種衝動,就把床頭的抽屜拉出來,抽屜的最底層,她找到了一件游泳衣,用塑膠紙包著。那是十多年以前,她剛跟秦一星好上不久,知道了他帶著女兒去游泳了,便撒嬌要他也帶自己去一次。他答應了,還買來這件游泳衣,卻沒有去成,幾年都沒去成。她把游泳衣拿起來,塑膠紙一碰就碎了,落在地上,化為塵埃。


   在游泳衣下面,柳依依看到那只手鐲,還是那麼嫩黃,那麼鮮豔,沒有時間的痕跡。她把它拿起來,在手腕上試了一下,一種涼意傳到心裡。她走到陽臺上,太陽剛剛偏西,麓江上跳躍著金色的波光,有輪船開過,發出低沉的汽笛聲。在麓江那邊,麓山顯露出沉靜的輪廓,山下就是麓江大學和財經大學。很多年前,她剛進大學的時候,對生活,對愛情,懷著怎樣純潔的嚮往啊!愛情曾經是自己的信仰,可是,這個世界沒有信仰的容身之所。再過幾年,琴琴也會開始理解這些事情了。也許,要趁她還沒有成長起來,就要把她那種天然的信仰萌芽摧毀,摧毀了她才不會被悲劇性的宿命所摧毀,因為,她也會成為一個女人。這很殘酷,可是,不摧毀更加殘酷,冷血的人才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這樣做行嗎?不這樣做行嗎?她無法回答自己。

   迎著風柳依依站了很久,臉上已經有點麻木。她忽然感到天一下子昏暗了,隱約記起今天有日食。她朝太陽望過去,太陽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圓影,周圍有一層淡黃色的光芒,在緩緩地顫動。她輕輕地把手鐲褪了下來,舉到眼前,就把黑色的太陽套住了。突然,眼前的光影模糊起來,開始轉動,越轉越快,形成了一個黑色的旋渦,旋轉,旋轉,似乎要把她吸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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