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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因為女人》答記者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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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閻真老師,《滄浪之水》之後,大家盼望您的新作源源不斷,沒想到一盼就是6年。寫小說對您很困難嗎? 閻真:我對自己的協作有相當高的要求,首先要找到一個有創意的話題,自己對這個話題要有切身的感受。接下來要使這個話題得到充分的藝術展開,藝術的平庸連我自己都無法忍受。每當找到了那些屬於自己的句子,我就感受到了創造的愉悅。正因為要求相當高,我的寫作過程是非常小心的,我這裡說兩個事實,來表明我認真的程度。一是寫《因為女人》,我做了大概兩千條的筆記。二是小說的開頭,我花了四個月的時間來思考,重新翻閱了近百部中外名著,看到人是怎麼進入敘述的。看了以後又很灰心,覺得好的開頭都被別人嘗試過了。現在的開頭寫成這個樣子,不敢說有多麼好,但它是我思考了四個月的結果。 記者:《因為女人》在《當代》刊發後,我身邊很多人都在談論它,可以說是爭論,有時候是很激烈的爭吵。可見小說觸及到了社會敏感的神經。正如一句俗話所說:男人和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您能不能告訴本報讀者,在男女關係這個最廣泛的社會問題上,你希望我們關注什麼問題? 閻真:我有兩點希望。第一是希望讀者通過小說,看清楚這個時代給了女性多麼大的壓力,愛作為女人生命的核心價值,是多麼難以實現,因而幸福對她們來說是多麼艱難。在"時代"這個思考方向,我的小說是具有社會批判意味的。欲望化的社會現實造成女性的的生存困境,因為她們的青春不會永久。以前有道德的壓力作為保護的屏障,現在失去了。第二我希望女性讀者原諒我把年齡的壓力作為一個重要問題來討論。三年前我在與一個女性朋友談及小說構想時,她很敏感地說,希望小說不要觸及年齡問題,不要在她們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但是,小說不討論就能夠逃避生存的真相嗎?壓力不是我的小說帶來的。作為一個男人,我願意坦誠地說,他們對女性年齡的敏感,是一個無可爭辯的普遍心態。這也許就象女性對男性是否成功非常敏感。小說中那種種關於女性年齡"說法",全部來自生活,沒有一處是我杜撰的。還有更極端更殘忍的話,我都不忍寫出來。這是一個嚴峻的挑戰。我不無悲傷地看到,失敗的女性很多,而且,我預言,會越來越多。因此,在這個時代,一個女性要追求完美的人生,需要更高的智慧。 記者:您的新作在充分表現了女性的困境的時候,一再批判男性,難道您也和賈寶玉一樣,認為男人是泥做的? 閻真:小說表現了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的生存困境。對女性我予以了最大的理解。對男性我是有批判的,自私、欲望化,越來越成為他們的主流選擇,而這種選擇需要女性付出沉重的代價。但我對他們也不是一味的批判,如果那樣,我的小說就失去了水準。在這裡,生活以悖論的形式展開,並不以非黑即白的形態存在。作為男性,我對他們也很理解。如果他們的選擇給予女性以巨大的傷害,那這種傷害在很大程度上要歸罪於上帝。女性一味地罵男人不道德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因為這種"原罪"的先天性,我個人對兩性關係的前景是比較悲觀的。 記者:您在小說中一再抨擊說這是男權社會,對女性很不公平,似乎你是一個女權主義者。您是嗎? 閻真:我們這個社會的確是男權社會。第一,社會資源更多地掌握在男人手中。第二,在時間進程中,男人在情感方面有著更大的選擇空間,這是上帝對女性的不公。但我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也不認為女權主義會給女性帶來幸福可能性。女權主義意味著把男性當作潛在對手,這不符合和諧社會的理想。還有,在現實中我也看到,有女權傾向的女人,在感情上幾乎無一例外是失敗者。我因此對女權主義抱有警惕,它不會給女性帶來幸福。 記者:一個自稱對女權主義很不感冒的男作家在小說中一再替女性說話,這本身就很讓人驚奇。遺憾的是很多女性並不一定感謝您替他們"伸冤"。賈寶玉說男人是泥做的同時也說女人是水做的。可在您筆下,男人是泥做的,女人卻不是水做的,甚至比泥還不如,他們眼裡除了金錢就是欲望。這是您的本意嗎? 閻真:我相信在性心理的差異性方面,女性比男性對愛更加看重,也更加執著。女人需要男人愛她,沒有愛就沒有幸福。現在有些女性在對愛絕望之後也活得很瀟灑,只是這種瀟灑經不起時間的摧殘,她們不知愛為何物,前景非常黯淡。個別特別有本錢又特別機智的女性除外。但我還沒有把女性寫得那麼糟糕吧?你對柳依依印象很差嗎?無選擇啊!理解和同情是我的基本態度。 記者:小說中,女主人公是漂亮的知識女性,但似乎除了給別人當二奶就沒有別的出路,當了二奶又更沒出路,知識女性的處境真這麼絕望嗎? 閻真:作為小說,我要表現自己所感受到的問題,肯定是朝著表現問題的方向寫,何況這種問題具有極大的普遍性。生活中的確還有一些聰明的女孩,她們以自身的智慧選擇了正確的方向,但並用認真和執著鞏固了這種選擇的成果。激情總是會消失的,親情培養起來了,就是幸福的空間。這需要認真,需要智慧,需要執著,需要韌性和耐心,不容易。這個自由的欲望化時代給男人帶來更大的利益。幸福對一個女性來說,不容易,很艱難。 記者:你對兩性關係的前景怎麼看得? 閻真: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五大衝突:民族的、階級的、人與環境的……那麼,兩性之間的衝突必然列入其中,這也是小說所表現的話題具有的普遍意義。我覺得兩性之間衝突在很大程度上是結構性的,因此,對兩性關係的前景比較悲觀。愛,這個在女人一生中佔有絕對主導地位價值,會越來越難以實現,這是不是市場經濟的必然副產品? 記者:你的小說,扉頁上寫的很明白,把波伏娃和你的兩個女性論斷放在一起,讓人很明顯地意識到你對波伏娃論斷的不同。簡單說,你們的最大不同在哪裡? 閻真:波伏娃認為女人不是生就的,女性的社會形象是文明決定的。我則認為女性的社會形象既是文明決定的,同時也是生就的。應該說,首先是生就的。生理事實在其展開過程中成為了文明的必然構成,在極大程度上決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狀態。波伏娃的"文明決定論"回避了女性先在的生理因素,因而是片面的。 記者:我能不能這樣總結:女人基於她的生理性實事,她的最大追求是感情。而這個感情,在社會現實中的幾乎是很困難的,所以,女人的出路在於,用真情去建立一份親情,用親情在維護家庭? 閻真:這要結合當前的社會現實來談。現在的社會是相當欲望化的,欲望化社會擠壓了情感空間,這對女性是一種極大的打擊,也是她們面臨的新的歷史性挑戰。因為,在欲望的視野中,女性是沒有光明前景的,她不可能永遠年輕。這是這部小說提出的問題。女性的前景在於建立一份親情,但如果她以前有了很多的情感和身體的經歷,她還會有愛的信念和力量嗎?又如果沒有起碼的心靈純潔性,建立親情的基礎又在哪裡?這也是小說提出的問題。 記者:愛情,是女性追求的全部嗎?我前一段讀到同樣是男性的張承志給侄女的一封信,第一句話就這樣說,"你必須找到除了愛情之外,能夠使你用雙腳堅強地站在大地上的東西。"這個"愛情之外"你如何理解?作為一個女性,我現在的理解是獨立(經濟的和思想的)、自由(不依附)以及對於生活前程的信念,在女性自己個男女兩性之中的作用是什麼? 閻真:在我的經驗中,女性比男性更需要愛,因此欲望化社會對她們來說是一個歷史性的失敗。對欲望化的批判,是小說的一個主題,這表現在小說中男性的形象都不太好。在愛情之外她們還需要有自己的事業,否則自己的幸福很可能就沒有最起碼的保障。 記者:如果感情是女性的最大追求,那麼你這本書告訴我們,這個感情是不可靠的,是有賴於男性的,是被動的。那麼,女性的追求註定將是一個悲劇了?女性,在男女兩性中有可以主動把握的空間嗎? 閻真:感情不可靠,這正是欲望化社會的特徵。問題在於,女性發生"情感第二春"的機會比男性小得多,這是生理事實(青春不再)和文化事實(男性人愛年輕)對她們的制約。在這個欲望化社會,女性發生這種悲劇的機率是大大增加了,觸目皆是,這是新的社會現實,也是我寫這部小說的動因。 記者:你的書還探討了女性的自由。當然,是借助你的小說角色之口告訴讀者,所謂的自由,到最後將成為女性無法承受,無所憑依的東西。這個論調似乎是逆潮流而動啊。 閻真:在兩性關係問題上,我個人對自由沒有特別大的好感。這不是說男女不應自由戀愛,而是說,太多的男人在自由的旗幟下去實現妻妾成群的夢想,像小說中的夏偉凱一樣,對女主人公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這種自由對女性來說簡直就是恐怖主義。在小說中我說,自由不是誰想咬就咬一口的大蘋果,這是對女性說的,也是我希望她們慎用自由的權利。如果有讀者認為在兩性關係上打破一切約束的自由是歷史潮流,我非常願意承認我逆歷史潮流而動,我相信這是站在女性的立場上,維護了她們的利益。 記者:女性是否擁有過權利?在這一點上,從恩格斯的母系氏族論到波伏娃,到你對於經濟欲望社會的觀察,有什麼區別? 閻真:欲望化社會給女性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因為一旦青春不再,她就不再是欲望的對象。小說中種種關於女人年齡的"說法",都來自生活,再現了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男性價值觀。我們看看自己周圍有多少青春不再的知識女性處於困擾之中,就會明白這個問題是多麼普遍多麼嚴重。為什麼特別針對知識女性?因為她們面對的男性都很優秀,也有更多情感機會,這也是風險。因此我在小說中寫到,恩格斯說母系社會的終結是女性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而欲望化社會的出現是女性又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我希望女性讀者不要因為我寫出了這種失敗就對我不滿,正視現實,勇敢面對是改變命運的起點。同時也要看到,我完全是站在女性的角度來表現生活的,小說就是要抗議欲望化社會對她們的不公平,但我如果不寫出真實,我又怎麼能傳達這種抗議呢?我表現了現實,但現實不是我造成的。作家的責任在於直面真實。當然,小說把這種真實集中化了,這是藝術的存在方式。 記者:我從你的小說中沒有讀到知識女性有什麼積極的作用。知識對女性的自我改變有什麼用? 閻真:在談積極作用之前,我想問讀者,我表現的生活景象是不是真實?是不是具有相當普遍的意義?雖然我從整體構思到個別細節都是盡最大可能貼近現實去表現生活的,但不同的人還是可能有不同的生活經驗。我只能忠實於自己的生活經驗,也相信這種經驗是能夠跟讀者溝通的。如果這一點得到了肯定,我的小說對知識女性就有很大的積極作用了,小說至少讓她們看到了自己的生存環境,面臨的挑戰,以及應對這種挑戰所需要的姿態和智慧。同時,我的小說也寫出了女性對欲望化社會氛圍的抗議之聲。這種聲音從第一節到最後一節,貫穿始終。 記者:這麼多年過去了,女性的生存困境方面,我們這個社會和波伏娃那個時代的幾十年前有什麼不同?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現實?構成女性自我解放的新的敵人有什麼變化嗎?假如你認同女性解放這個詞彙的話… 閻真:法國社會不瞭解,沒資格談。我們今天的社會現實對女性來說是太欲望化了,缺乏情感的展開空間,也就是說,女性的生存空間受到了極大的擠壓。女性解放的最大敵人跟以前有了很大不同,已經不是家庭,不是道德,而是欲望化的社會氛圍。有了男人自由表達欲望的權利,女人就喪失了愛的權利,因為,她不可能去愛一個自由表達欲望的人,那是一條絕路。連愛的權利都沒有,還談什麼女性解放?難道我們沒有看到,在這個自由解放的時代,女性實際上是非常不自由解放的嗎?我的小說我是要表達這種狀態,這是小說對女性最大的積極意義。 記者:那麼,男性呢?男性的生存和你對男性的觀點是什麼? 閻真:總的來說,男性在這個時代是相當欲望化的。每揭發出一個貪官,沒包養情人的幾乎沒有。這就是現實。雖然我的小說對欲望化社會提出了抗議,但我對男性還是一種理解。他們的多愛化傾向造成了無數女性的悲劇,但這種傾向在很大程度上是來自特定的生理現實。在這個層面上,我又覺得應該理解他們,這是悖論,也是困境。 記者:你如何看待波伏娃和薩特關係中,感情、自由等等這些因素的?你欣賞這種關係嗎?理想的兩性關係應該是什麼? 閻真:我根本不欣賞波伏娃和薩特的關係,更不認為他們的關係在中國的實踐中會有任何積極意義。波伏娃一生跟隨薩特,不結婚不生子,付出這麼大,但薩特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找別的女人,太多了。他死了以後連遺產也沒給波伏娃,波伏娃不難堪嗎?波伏娃是一個特例,不是誰都可以學的,誰學誰就要準備充當悲劇主人公。至於理想的兩性關係,"和諧社會"的提法就能很到位地表達,這很難,越來越難了,人人都很自我,太自我,又有這麼多自由表達欲望的機會。這也是當代知識女性面臨的挑戰。 記者:你如何看待女權主義? 閻真:我覺得女權主義在理念上不符合和諧社會的理想。我在現實生活中看到的具有女權主義傾向的女性大多生活狀態不好。因此,從理念到實踐,我對女權主義不敢恭維。 記者:你知道你這個意見會在當代知識女性那裡遭到多大的激烈反對嗎?因為它還是將女性置於一個從屬的、被動的位置上。而當代女性的經濟地位、自我認知都已經有了很大不同。作為一個女性讀者,我必須說,你這本書,你的觀點,讓我很難接受。太殘酷了,太男權了。辛辛苦苦這麼多年,女性竟然又回到了這樣一個情況。是女權主義不可行,徒勞一場,還是女性自我解放任重道遠,阻難重重,新情況新問題不斷出現?我猜你的書會在思想界和讀者那裡引起很大的反彈和批評。 閻真:我寫出了在男權社會中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的生存困境,這不能說我太男權了,只能說這個社會太男權太欲望化了。如果說太男權太殘酷,那麼殘酷在於社會現實社會氛圍,而不是表現這種現實氛圍的作者。我不寫出來現實就不殘酷嗎?作者的責任是寫出真相。直面真相是殘酷的,但不直面真相,真相仍然是真相,殘酷仍然是殘酷。請讀者觀察一下自己身邊的生活吧!只要我寫出的是生存的真相,殘酷的責任就不在於我。小說主人公柳依依的境遇,只能說是一個平均數,遠不是我看到的最極端最殘酷的現象。我懇請女性讀者原諒我這麼集中地寫出了這種社會現實,我所有的觀點和出發點都是為她們說話的。至於"女性又回到了這樣一個情況",這正是我要揭示的生存真相,並想通過這種揭示,讓人們看到很多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如果有些女性讀者對我的小說不滿,我相信通過"反彈和批評",她們會看到我跟她們是站同一戰線的。最後,我要感謝你以這麼尖銳的方式提出問題,讓我得到了與女性讀者溝通的機會。 最後我希望讀者對這部小說的藝術品格給予更多的關注,看看一個男性的教授能夠將知識女性的心理狀態表現到怎樣細緻入微的程度,看看作者在人物對話和語言想像力方面表現出了怎樣的藝術創造性。作為作者,我可以說,這部小說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刻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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