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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你啊--窮光蛋,打一個月的工,恐怕剛夠買一張門票,餘下的還得我自己解決!--和你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

  丹林倒不覺如何,對於面子上的事,有時候他是特別遲鈍的,又知道佳苓說的是實話,只笑一笑。

  這些天來,他已經看出這位小姐的人品氣質,覺得她骨子裡傲,極其獨立,對什麼都不太以為然,卻不失熱情,待他倒是一片真心,凡事又有主見,如他的一個姐姐,比妹妹翠瑤自是不同。

  丹林病好後,佳苓真的沒有再來。他又去了工地上,起先還盼著她在他疲勞一天后過來說笑聊天,兩三天一過,慢慢的沒精力再想了,因為雨天減少了,外牆面要貼瓷磚、拆腳手架,內部鋪地磚,他進入大忙期,白天幹完,晚上兩班倒。由於他的鋪位不在工地上,受到照顧,一般他會被安排在白天和上半夜拉車拌灰漿。

  毒毒的日頭下,他都是戴一隻安全帽,穿一件藍大褂,下身套短褲,來回拉斗車,給攪拌機運送一車車黃沙、水泥、石子、材料。汗水浸濕了褂子,順著褲腰往下淌。走到後來,小腿酸軟得完全麻木了,不得不硬頂,雙手握住把柄,臀部和胸部使力,撐著往前趕。好幾次腳下打絆,他差點都要撲到斗車裡去,因為身子俐落,迅速躬下身,才免于人仰車翻。

  晚上,井架上的大燈映照四方,工地上上下下雪白一片,都是赤著上身的男人,通常下面穿褲頭,大聲談論調笑,把機器聲、人叫聲攪拌著,任它們隨了初起的灰霧騰飛,向宇空深處浮游。

  丹林則在最底下,走著那段最感艱難的路,活如一只小小的昆蟲在地上蠕動。

  挺住啊,丹林!一定要堅持,車子得把穩--夜班費三十塊呢,頂得上一個白天。得把虧空的那幾天補回來……

  他一路想著,沒防備一腳踩在了石子兒上,"哧--",千鈞之力驟然落到空處,他腳腕一歪,渾身虛脫了似的,撲下去,車子隨手一送,往前翻出去。

  施工隊的錢隊長恰好看見,生氣地跑上來:頂不住了?才這麼一會兒?!頂不住回去,看你推一車有多慢!上料子的速度還趕不上攪拌機拌一鬥!

  丹林並非不想回去,只是這一走工錢沒了,說什麼也得堅持。

  咬咬牙,他爬起來,一低頭發現膝蓋都破了,流了血。他不敢耽擱,也忘記了疼痛,跑回去拿過來一把鍬,將黃沙鏟進斗車。

  錢隊長看在眼裡,忍住了火氣,讓他輕一點,別把土鏟進去,然後悄悄走了。

  丹林卻連他的背影都不敢看,推上車接著幹,腦裡一片空白,汗水淌下來,滲進了眼睛裡,騰不出手擦,只好眨眨眼,將它們瞪得如鈴鐺,晃蕩起來。

  他早已摸索出來:要想讓車子把穩,腦子得像現在這樣一片空白,心無旁騖,只盯著車前一尺遠,氣就定住了。如此天長日久,腦瓜子當然會不明不靈地麻木掉,人露出一副呆相。

  也難怪一輩子做苦力的農民伯伯,臉上大多要留下這一類的痕跡!--肉體一累,就沒有多少空間留給精神了!

  勞力者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並非毫無來由!那張臉也不是天然那樣的。

  一邊幹活兒,他常常能偷空胡思亂想一陣子。

  總算熬過一天的做工後,無須住那些汙汙糟糟的工棚--他有著讓其他人羡慕不已的獨自的宿舍,他總是拖著身架子,連澡都不想洗,換上乾淨衣服,跨上破車,一腳一腳蹬回去。

  爬上樓梯,推開宿舍的門,身體如是朝著死亡之界撲過去,丹林一頭倒進床裡,疲倦蓋過了渾身的酸楚,隨後他無聲無息落進夢鄉,像一滴雨水滲進了土地。這種累到極致後的黑甜夢,是多少城市"白領"都無法奢望得到的啊!

  對丹林來說,苦和累似乎又是不可缺少的,否則那些年輕人通有的浮躁、花哨、不切實際的思想和性情,會載入在自己身上,他會失去重量,落不到沉實的大地上,成了飄翔著的細菌類的短命鬼。可是苦和累也要一個度,不能無休無止,畢竟精神尚需餘暇來培養培護,以利深入高遠的境界。好比一棵大樹,不僅要受得風雪冰雹的摧折,還要擁有陽光雨露的滋潤,哪一方少掉都不行。

  大樓即將完工那天,錢隊長把正在做小工的丹林叫到一旁,說:今天你別上班了,給我寫篇歡迎稿,明天建築公司的葛主任要來工地慰問大家,下班之前交給我。

  丹林一聽有這等好差事,自己的長處在這鬼地方也能有所發揮,興奮起來,問他可不可以回去寫。

  哪兒都行,儘量快一點交給我!

  行行,下班前我一定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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