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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瞅了他好幾眼,確認他不是在同我開玩笑,他大概把我當成山裡來的無知少女了。

  過了好久我才敢回頭,自己的小屋現在肯定是不能回了,難說他們現在就在我屋裡呢,或者他們看到那個丟棄的洗衣盆,正在想像一個女盲流倉皇逃跑時的模樣。

  我給曲揚打了一個電話,曲揚說 :「你還是先買雙鞋吧。」好在口袋裡還有點兒錢,我從大姐那兒買了一雙那種老年人穿的黑幫棉鞋,十七塊錢,這種品質很差的棉鞋是專門賣給外地來頤和園的遊人的。

  那天,手裡拎著自己的毛拖鞋,穿著老太太棉鞋,一個人在外面逛了好久才回去。

  直到現在我也沒辦暫住證,倒是做了一個假學生證(有學生證就不用暫住證),中國政法大學的,北京假學生證一般都是假冒B大學和Z大學這兩所學校的,這兩所學校倒了黴,每到春運高峰,時不時地就有一個民工說自己是中國Z大學的學生。只要三十塊錢,比辦暫住證便宜得多。後來還真派上了用場,有一次在清河的家裡有人來查,我就把這個東西拿出來了,說自己是成教的。他們看了看我滿屋子的書,很相信地就走了。

  25*

  週一上班的時候,我約了那個高校管事的出去喝茶,就在知春路的「晴耕雨讀」。我喜歡這個名字,好聽,有種說不出來的舒服。北京人講究這些,還有一個樓盤叫「錦秋知春」,也起得非常漂亮。就憑這名字,得爭來多少客人呀!

  到了那個地方,閒聊了一會兒,告訴他我們公司對優秀客戶有出去旅遊的獎勵,可以去香港特區、新馬泰或韓日,對有重大貢獻的客戶還可以到歐洲。

  這就是瞎說,剛開始大家不熟悉,不好直接談錢。用一個別的堂而皇之的好處引誘更能消除隔閡,也顯得公司背景很厚,不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小門面。

  我大致說了一下,如何才算是我們公司的優秀客戶,比如對公司市場的支持力度,有沒有市場培養前景。這些都是廢話,可是又是不能少的廢話,最後才告訴他這些獎勵大概相當於多少的回扣點。

  他一直在聽,黑瘦的臉上沒有表情,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他慢條斯理地說,他大概只有一棟教學樓,只有六個左右的階梯教室要上多媒體,可能離優秀客戶的要求相差太遠。我算了一下,也不錯,總比沒有強。

  我趕緊告訴他我會為他在公司儘量爭取優秀客戶名額。如果他不方便旅遊,也可把這項費用換成現金發給他。

  這種說法,一般人都能接受並且也願意接受,錢總比不能預測的旅遊來得實際。只可惜他不是一個大客戶,他要是還有潛力,我還會用送紅股誘惑他,雖然最後都要變成錢兌現。可是這麼繞了一下,不就比直接給錢來得更容易接受嗎?

  人呀,真是很奇怪的動物。誰能把直接的買賣關係變成各種各樣的互惠互利關係,而又顯得溫情脈脈、冠冕堂皇,誰就是所謂世俗成功的人了。比如說老客戶,比如說老領導,比如說老情人,比如說老夫妻。

  單子最後成了,回款的時候是我送的信封。接過信封,他的臉依然很平靜。

  出門的時候,我歎了一口氣,這就算是來京後第一個小捷吧。

  26*

  工作上暫時松了一口氣,但人卻越來越感到寂寞、難受。頤和園那兒比較偏僻,到了晚上同農村沒什麼區別。剛來的時候是秋天,現在樹葉已經掉得差不多了。黑咕隆咚的夜晚,顯得格外漫長。

  頤和園門口總是有兩個人守門,冬季根本就沒什麼遊客,這兩個人就顯得分外的多餘。也許是領導要求,他們每天像酒樓的迎賓小姐一樣站在那,神情凝重,目視前方,像兩個多餘的門神,又可笑又可憐。

  每天上班時看見他們,不禁從心底升起一種憐憫。從他們的長相上看很明顯就是北京人。這些北京人一般都做著如開公車、商場售貨等體力工作。

  我來到北京最不明白的就是這件事兒,我除了在這種場合能看到北京人,偌大的北京我就很少能碰到北京人了。北京人都上哪兒去了?

  如果推斷得沒錯,情況應該是這樣的 :一部分人神通廣大,在高處生活,不是我這個階級所能接觸到的;一部分人出去了,北京人不都是在紐約嘛;一部分人在家等著吃房租,啥也不想幹,其實也是啥都幹不了;剩下的沒有能力也沒有文憑的就是我所能見到的這些底層的北京人了。

  也就是說整個北京轟轟隆隆的全是我們這批外地人與底層市民在拼命地忙著。何勇的《鐘鼓樓》裡說:

  我的家就在二環路的裡邊

  這裡的人們有著那麼多的時間

  他們正在說著誰家的三長兩短

  他們正在看著你掏出什麼牌的煙

  小飯館裡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鄉們

  他們的臉色也像我一樣……

  我就是一個辛勤的外地老鄉,我天天夾個包,跑來跑去為了生計。但這在報紙上可能被稱為「全民建設北京」,要是《滿漢全席》裡的那個四川婦女看見我,她一定會說:「大妞同志,建設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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