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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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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月亮光光,夜涼如水,我漫不經心地從外面回來,一抬頭看見了月光下蜿蜒擺動的垂簾,簾子上面的拼花就像湖面上的浮萍一樣,我一下子就不行了,尿了。家裡用水必須去柳樹巷那邊的水站上挑,水站離我家至少500米,我當然不去挑,挑水的事,總是由蝴蝶、大雪小雪他們幹。每次挑來水,給水缸裡面倒的時候蝴蝶總是很小心很小心,生怕我聽見水聲。偶爾被我聽見了,我就要給她掛臉子,搞得她比我還敏感。 有一次,晚上,月亮很圓,大寒站在院子裡撒尿,撒著撒著,我聽見大寒問蝴蝶:「媽媽,我能把尿尿到月亮上嗎?」蝴蝶說:「使勁寶貝,使勁就能尿上去!」我一聽就不對勁了,我還沒吭聲,就聽見蝴蝶在外面「呸呸呸」,直打自己嘴巴。有一天,母親帶著蝴蝶小雪小雨幾人去浴池洗澡,回來時,每個人頭髮都濕濕的,散發出濃濃的香皂味,幾個人大大咧咧地進來了。 最後一個進來的是蝴蝶,蝴蝶一進門,我就發現,她背進來一條寬寬的瀑布,霧氣騰騰——我硬忍著不吭聲,蝴蝶坐下來,開始用梳子一下一下梳頭,整個臉包在又黑又濕的頭髮裡,頭和手配合得相當默契,頭向後一歪,犁在頭髮裡的梳子就向前一推,一歪一推之間,一大捧沉甸甸濕淋淋的黑頭發就變成了撲面而來大江大河,細浪相逐,濤聲陣陣……我終於忍不住了,沖著蝴蝶大吼:「快去給我剪了,再也別讓我看見!」蝴蝶留了20多年的長辮子從此就消失了。小雪和小雨也一聲不吭把各自的頭髮剪短了。你問直接看見水怎麼樣?噢,那倒罷了。怕的就是「似是而非」,是明明不是水而聯想起水。 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天津醫生,所有的醫生裡面,就他一個有興趣問我的病史,老頭仔細聽完之後,下了個當時我認為八九不離十的結論:這是神經性遺尿,行為治療比藥物更有用。噢,對了,「遺尿」這個詞,就是從天津醫生那兒學來的。我討厭「尿失禁」這個詞,這個詞太學究氣了,像個大病的說法,而「遺尿」聽著就舒服多了,小毛病罷了。接著說天津醫生吧,他當時指出「行為療法比藥物療法更重要」,確實比其他醫生高出一籌,不過,他應該說得更具體一些:「你應該學會不胡思亂想,你的毛病就是總愛瞎聯想,看著一想起二,看著白想起黑,看著山想起水。」 你說是不是這樣?大閱兵那次,看見女兵們滿臉汗珠子,個個乳頭跳來跳去,把吃奶的勁都用上的樣子,我想他們的爸爸媽媽要是和我一樣,也在現場,該多心疼呀!神經這麼一來一回,一搖一晃,身體就出問題了。而煤煙味呢,總是和一對雙胞胎的死聯繫在一起。「張春橋」這三個字讓我想起的總不光是「狗頭」,還是美麗的春天和小橋流水。「哺育」的「哺」總讓我想起那種躺在太陽底下有兩排乳頭的母豬婆。「普天同慶」總是讓我想起「普渡眾生」。「打倒四人幫」,總是讓我想起「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粉碎」總是讓我想起「粉碎性骨折」。「自殺」,總是讓我想起「畏罪自殺」。「偉大」總是讓我想起周總理,還總是讓我看到一對大乳頭,其中一個乳頭上還睡著一個嬰兒。「大時代」總是讓我想起「勿須乎」,還總是讓我看到一副其大無比、塞滿破銅爛鐵的腸胃。「跋涉」總是讓我看到兩股人在「拔河」,某一刻繩子總會從中間斷掉,繩子斷掉的過程也總是十分清晰,總是像花一樣緩緩鬆開,還會散出幾縷輕煙。「肯定」總是讓我想起「懇求」,總是讓我看到麻風病人統統向我跪下的一幕。打飽嗝的人總是讓我想起「吃不了,兜著走」。「骨頭」總是讓我想起「賤骨頭」。 以上這些還算是有譜的,很多時候,乾脆就沒一點譜,任意兩樣東西,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都有可能突然「串通」起來,嚇你一跳。當然,光是聯想豐富神經過敏倒罷了,所有的聯想和過敏後面都還暗藏著或多或少的慌張、疑問、自責和不安,大閱兵那次,聯想到女兵們的父母時,心底下其實是不安的,其實在自我懷疑:你這樣胡思亂想是不是有問題?你狗日的是不是思想不端正?對煤煙味和槍炮聲的敏感裡也含著同樣的疑問:你狗日的是不是對人民解放軍有意見?你狗日的到底想幹什麼? 事實上,絕大多數時候,所謂的慌張、疑問、自責、不安,完全是孩子氣的——為什麼是「孩子氣」的?噢,你想一想嘛,哪個孩子不是在「狼來了」的聲音中長大的?正常情況,孩子很快就會知道,這是家長的口頭禪,不用怕的。但是,我,我永遠覺得狼就在不遠處,我一動腦筋,狼的影子就來了。就好像我自己既是孩子又他媽的是狼。或者說,我自己即是老鼠又是貓。孩子是自己,狼也是自己。老鼠是自己,貓也是自己。可恨的是,越是想洗心革面,越是想重新做人,聯想就越豐富,神經就越敏感。既然這樣,治癒此病,自然別無良方,除了不走神和不聯想!說穿了,不就是死嗎?哪有比死更好的行為療法?這個道理我是後來才明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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