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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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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面對像孩子一樣愛臉紅,張嘴只會「啊啊啊」,走路時總習慣於偏著頭,盯著路邊,做出找尋狀的黃愛毛,我有一個極為強烈的感受:寫作是可恥的!寫作這個行當應該被禁止!我不能誘騙他「說話」,哪怕是「說」一個字。我最好不要向他顯示出我是從韜河縣城來的,最好不要讓他發覺:我知道他是誰!我應該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他的沉默,還有他的羞怯。我突然深信,沒有什麼東西,是高於他的沉默和他的羞怯的。於是,我真的什麼也不問,什麼也沒瞭解。我假裝我是一個對風景感興趣的外地人,去村子外面的樹林裡,拍了幾張照片,拾了幾片樹葉,就回到韜河。 他的父母,還有周小鷗,我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對他們,我同樣三緘其口。周小鷗時任韜河縣百貨公司的經理,有些微微發胖,是韜河縣城常能看見的最具魅力的中年婦女之一。我有個好朋友結婚,需要一輛飛鴿自行車,我托人找到周小鷗,她答應幫忙。她帶話,讓我去她辦公室拿票。說實話,我不想見她,不想跟她近距離地說話。但朋友的婚期越來越近,而且,我已經答應給他搞一輛「飛鴿」了。於是,我見了她。 她確實很漂亮,身上不多不少有些官氣,對人有一種程式化的親和力,又有種漂亮女人特有的柔情。我發現,和她說話時,我總是不由自地把自己當作伏朝陽,我的眼睛是伏朝陽的眼睛,我打量她的時候,不是用自己的目光,而是用伏朝陽的目光。我們沒說幾句話,我有失禮貌,很快就走掉了。推著那輛嶄新的二六型「飛鴿」車子時,1986年的陽光附在明亮的車把上,刺得我眼睛有些不適,我好像做了對不起伏朝陽的什麼事情,心裡很不是滋味。 85.大火 在韜河教書的那幾年,關於麻風院的那場大火,我做過粗略調查,90%的人認為,那是一場純自然純意外的火災!99%的人從來沒有疑問過,那場火災有沒有其它可能?為什麼燒得如此徹底?竟無一人倖免於難? 或許應該換一種說法,由於被燒毀的是一座麻風院,死者又主要是麻風病人,因而,大家對它的關心程度大大降低。很多人甚至說:「燒得好,燒得好!」有人還回憶,聽說麻風院被燒毀,麻風病人悉數被燒死的消息後,心裡一下子覺得清淨了。起碼,不用再擔心,某天早晨,幾十個麻風病人突然坐在大街上的事情了。 86.離開 杜仲回來時天黑了,我們等他等不來,正焦急萬分。他一進門就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還沒說完就眼淚花花,我也忍不住哭了,我猜著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老百年了!在我們韜河,「老百年」就是死的意思。我哭了兩聲就躺在地上,打著滾哭,我真的很傷心,很難過,我覺得我對不起毛主席,我滾來滾去地哭,還覺得沒把心裡的難過哭出來。哭著哭著,我和杜仲又抱在一起哭,抱得緊緊的,快喘不出氣了,像兩個突然沒娘了的親弟兄一樣,好像只有這樣才覺得自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哭得又轟轟烈烈,又實實在在。至少哭了半個小時,哭完了才看見蝴蝶和五個孩子睜大眼睛,一聲不吭地看著我們。吃完晚飯,杜仲又說:「麻風病能治好了!」還說和感冒一樣,吃幾天藥就能治好,病情嚴重的,一年半載也能治好,我不相信,總覺得麻風病是不可能治好的。 三天后我們就離開了蝴蝶穀。我們去給蝴蝶的爸爸和媽媽上了最後一次墳,等蝴蝶跪在墳頭哭夠了,然後關好小木屋的門和窗,牽著小公馬離開了。我們沒辦法把五間小木屋帶走,小木屋裡面的大部分東西,也沒辦法帶走。 杜仲說:「以後再回來取東西。」 杜仲沒忘記背上他的藥箱,我也悄悄帶上了那身戲服。我的腿不好,我騎著小公馬,懷裡抱著年齡最小的小雨和大寒,杜仲牽著馬,蝴蝶和三個孩子跟在後面,就真的離開了蝴蝶穀。我們走得很慢,快出森林的時候,歇了一晚上。第二天接著走,第二天走得更慢,我們的孩子從來沒走過遠路,腳都磨出泡了。出了大森林之後,我就把自己的臉蒙住了,怕人家認出我是麻風病人。雖然知道麻風病能看好了,麻風病人沒那麼可怕了,但我還是怕得要命,怕我的樣子把人家嚇著了,怕一隻老鼠害了一鍋湯,石頭瓦塊突然落在孩子們頭上。一路上碰著了很多人,基本都是成群結隊慶祝粉碎四人幫的,所有的人都敲鑼打鼓,喜氣洋洋,看見我們也都是和和善善的,還主動給我們吃的喝的,有人問我們從哪兒來?一句「從山裡來」就對付了,問我為什麼包著頭?杜仲就說:「臉受傷了,不能見風。」 不過,後來碰上了一支好大好大的遊行隊伍,黑鴉鴉的,一眼看不到頭,我在馬身上,只見人頭像大雨前搬家的螞蟻一樣密密麻麻,一晃一晃的。鑼鼓聲一直在響,把空氣震得像孩子的小拳頭一樣,打著耳膜,打著臉。我們在遠處等了好一會兒,等不到他們散夥,後來就打算從人縫裡穿過去,可是,沒走幾步小公馬就驚了,小公馬突然跳了起來,從杜仲手裡掙走了韁繩,轉了個360度的大圈子,回過身向我們來的方向跑去。 我緊緊地摟住小雨和大寒,把他們壓在身子低下,但是,大寒和小雨很快就掉下去了,接著我也像子彈出膛一樣射出去了。杜仲、大雪、小雪他們追過來時,我們三個都站起來了,好好的,沒受一點傷。杜仲說:「驢是鬼,馬是仙,摔下來一點不疼吧!」杜仲還說,老馬識途,小公馬肯定會找回來的,我們就坐在路邊等小公馬回來,終究沒等住,這時遊行隊伍也散了,太陽快落山了,於是我們跟在杜仲後面,走呀走,到韜河縣城時已是半後夜了。 我們打算直接去柳樹巷的杜仲家,不過,先要經過鴨子巷,可惜的是,鴨子巷裡面拆空了,光禿禿的,一間房子都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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