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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劉局長還捎來了父親的信:

  兒子,我是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罪該萬死。你媽揭發我是應該的,你們一定要照顧好你媽。另外,一定要記住我下面的話:你伯父的死跟他本人是有關係的,是他先殺了對方一個人,才招致了咱們全家的災難……

  這哪是信?分明是遺書!

  就著煤油燈看完信,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發現,母親揭發父親,父親死到臨頭,這些都沒有讓我悲傷欲絕,不知為什麼,我的感覺很平常很平常,不光是沒有哭,好像連傷心都沒有。從父親的語氣看,他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他甚至很可能已經死了。但是,這也不能令我悲傷。我甚至有一個非常奇怪的感覺:我覺得窗外的夜空突然亮了一下,又像是高了一下,而我自己呢,一米六零的個子,也好像突然躥高了,成一米七零了,就像一株很難長高的植物突然意外長高了。劉局長從我手中抽走了信,放在煤油燈上,點著了。劉局長問:「你猜,我為什麼深更半夜才告訴你這個消息?」我搖了搖頭,劉局長說:「衛生局革委會只說你繼續留在麻風院,並沒有明令撤銷你的麻風院院長,所以,你仍然是麻風院院長,有些事,最好不要讓外人知道。」

  我這才有了一點眼淚,好像是被劉局長的好心感動的,還有些說不出的感動。反正,心裡撕開一個小口子,像乳燕的小嘴那麼大,有點疼,不過挺舒服,疼得舒服,又疼又舒服,我就有些貪,這一貪呀,小口子就變成了大口子,口子完全撕開了,就像一塊厚厚的布,噌地一聲讓人撕開了。那種緩緩撕開的感覺特別清晰,疼的感覺不像剛才那麼舒服,有些難以忍受。我一下子就尖聲哭起來,聲音像老鼠,我從來沒用這樣的聲音哭過,就像大水從很細的縫隙裡噴出來一樣。「別哭了,快別哭了,小心讓人聽著。」劉局長說,可我還是哭個不停。

  58.死因

  劉局長把父親的那封信燒了,但是,信上的每一個字我都忘不了。父親說:你伯父的死跟他本人是有關係的,是他先殺了對方一個人,才招致了咱們全家的災難。父親以前從來沒這樣說過,那個家族仇殺的故事,父親總是從「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開始講起,這之前是什麼情況,到底是什麼原因招致了全家的殺身之禍,父親總是語焉不詳。我們知道的情況實在缺乏說服力,但我們從來不去追問父親,除了父親,我們也沒有其它途徑可以知道。前面說過,父親是那次家族仇殺中惟一的倖存者。父親沒有別的親人,也從來不和他老家的同族兄弟來往,所以那個故事就始終是從「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開始的,沒任何人發出疑問,也沒任何人做過補充。一方面,我們深信不疑,一方面,我們好像故意不去懷疑,就像故意避開一個雷區。

  我們的老家杜家莊離縣城不遠,有20裡路,但是,我們平時很少回去。我們每年一般只是清明那天回去一次。不過我們從來不進村子,雖然從村子裡穿過去要省路得多,但我們總是從村子後面的河灣裡繞個大圈子,然後選一條很難走的山路,爬到山背後,找到那三堆孤零零的墳堆。伯父和爺爺是同一天死的,而且死在外面,是「路殤」,是遊魂野鬼,不能進老墳,也不能挨近村子,所以埋在村子的山背後。奶奶第二年死了,也埋在了山背後。

  我記得每次開始爬山的時候,父親的話就少了,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走不了多遠,就會氣喘噓噓,中間要歇幾次。我總感覺,父親每向高處踩一步,就是向「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這個時間靠近了一步,父親走得很慢,中間還要歇幾次,就是故意拖延著向那個早晨靠近的速度。事實上,父親長年待在城裡,很少鍛煉,爬山的時候就顯出體力不支了。但我頑固地認為父親爬的不是土質的山,而是用幾十年的時間堆成的山。

  終於到了墳地,父親倒不會哭,遠遠沒有講故事的時候那樣容易動情,而是特別安靜,常常靜靜地盯著三個相鄰的墳堆,有時能盯上五六分鐘。我總覺得,父親和三個墳堆在說話,三個墳堆也似乎漸漸有了表情,一致面向父親,雙方正用純正的家鄉話說著什麼。這種時候我總是很知趣,一聲不吭,坐在墳地邊上,頭都不敢抬,尤其不敢和三個尖尖的墳堆對視。不小心和三個墳堆的目光相遇了,心裡就又虛又慌,有時候,雙腿間就會悄悄變濕。對三個未曾謀面的親人的死,我似乎毫無切膚之痛,更別說什麼報仇雪恨!我總是擔心,三個墳堆看透了我的心,我總是又擔心、又慚愧、又恐懼,不經意間,小便就失禁。每次從墳地回去,我都覺得自己病得不輕,病去如抽絲,好多天都緩不過勁來。

  其實,老家還有我家的兩座老院子,裡面的房子,1958年挨餓的時候,被父親的同族兄弟拆掉換糧食了,我們在城裡同樣在挨餓,我們回去拆房子的時候,發現院子裡只剩下殘垣斷壁,從此父親和老家的人就斷了聯繫,偶爾有什麼事回去,父親也總是獨來獨往,絕不會帶我同去。現在,看了父親的信,我更明白了,父親實際上很怕我們和鄉親們接觸,因為,鄉親們一定瞭解那場家族仇殺的來龍去脈。

  1965年,我們決定遷墳,把伯父、爺爺和奶奶的墳遷到縣城邊上,這樣就用不著跑那麼遠路,也用不著爬山了。遷墳是封建迷信活動,父親當時已經是農業局的副局長,所以,整個遷墳活動,是由父親和我,還有三姐杜麗、四姐杜玉四個人分三次偷偷完成的。一次只遷走一個親人的墳,最先遷的是最先死掉的伯父。

  我記得,到了墳地,父親先跪在墳前,讀了他寫的《告父親、母親和兄長文》,全文很長,回憶了父親逃走後從軍15年,及後來率眾投誠,由舊式軍人有幸成為一名革命軍人和革命幹部的全過程。我記得,其中有「路途遙遠,不便祭奠」、「不孝子身為國家幹部,敢冒從事封建迷信活動之大不韙,率兒女三人,遷骨移靈,草率之至」這樣的話。還沒念完父親就哭得不行了,杜麗和杜玉也跟著哭,只有我無論如何哭不出來。我這個人就是這麼沒出息,用母親罵我的話說:「打不出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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