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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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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朝陽立即跪倒,渾身發抖。 蘇四十叫來萬福,給他交待了幾句。 萬福攀上中間的那棵白樺樹,小心地放下顧婷娥,解開她身上的繩子,然後把繩子扔到一邊,又拉上房愛國,兩人神秘地進了院子。 伏朝陽靜靜地抖著身子流著眼淚。 所有的人都靜悄悄的,神情裡充滿期待。 燕子扶著顧婷娥回院子去了。 不久房愛國和萬福出來了,房愛國端著手術盤,裡面有幾件閃著白淨光澤的常規手術器具:鑷子、剪子、壓舌板、止血鉗……… 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多數人靠近過來,把伏朝陽圍在中間。 萬福一腳蹬在伏朝陽頭上,讓他仰倒在地。 「把狗日的給我壓住。」萬福喊。 伏朝陽的頭、雙手和雙腿被無數雙手壓住了。 伏朝陽沒做任何反抗,只是用力閉緊了眼睛和嘴,全身瑟瑟發抖,就像小孩子打針時勇敢地伸出胳膊,卻膽小地蹙緊眉毛,將頭歪向一邊。這種樣子既表明豁出去了,又表明對將至的疼痛並沒有多少把握足以忍受下來。 「張嘴!」房愛國手持壓舌板。 伏朝陽大概忘了「罪該萬死」的表態,閉緊眼睛,拒不張嘴,一副恐懼萬狀的樣子。壓舌板輕易地撥開了伏朝陽的雙唇,卻無法撬開他的牙關。伏朝陽已經肯定,這幫人將會割掉自己的舌頭,而不急於要自己的命。他想提出抗議,卻不敢張嘴——更像是張不開嘴。仿佛是,他自己願意張大嘴交出舌頭都不可能。 「等等,等等!」又是萬福。 萬福跑開後,房愛國停下來,微微喘氣。 顯然,萬福又想出了一個鬼點子。多數時候,在人們看來,萬福是個半吊子,可是,有時候大家又足夠信任他,知道他會有超常表現。 萬福回來了,捧著一個灰色瓦盆,裡面是石灰。人們禁不住暗歎,萬福這傢伙真是鬼點子多。把石灰撒在伏朝陽的傷口上,不怕這小子不張嘴喊爹叫娘。朝麻風病人的傷口上撒石灰,這是一個古老的辦法。不過,它一直被認為是一個不可代替的獨步單方,是治療,而不是懲罰。石灰粉剛一觸及麻風病人的潰瘍,石灰的顆粒就立刻自行爆炸,生出縷縷濕濁的青煙,青煙一邊上升一邊滾動,像犁一樣兇猛地犁透病人的皮肉,直止砭及筋骨。麻風病人通常對冷暖和痛癢缺乏敏感,但是,普通的石灰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們至少知道什麼是疼!如果病人的身體是自由的,病人必定會瘋狂地打滾,淒烈地喊叫,大幅度地撕扯燃燒的皮肉,恨不得立即像脫掉宿滿蝨子的棉襖一樣,扒開並拋離肉體,變成一具乾乾淨淨的不含半縷神經和半絲血肉的純白骨架。不少病人就是這樣死去的。 啊啊,伏朝陽慘叫了! 這意味著伏朝陽張嘴了。 萬福眼明手快地伸手扳住伏朝陽的嘴,不讓它再咬合在一起。房愛國把止血鉗伸進伏朝陽的嘴裡時,也不由自主地半張著嘴。密集的人頭擋住了光線,一下子找不到伏朝陽的舌頭。房愛國取出止血鉗,要求大家向後退一退。沒人聽他的話。這時只聽見一聲慘叫,不過,慘叫的不是伏朝陽而是萬福,大家看到,萬福的雙手已經血淋淋的,染得伏朝陽滿臉鮮紅。萬福呲著牙堅持著,並沒有放開伏朝陽的嘴,而是把伏朝陽的大嘴扳得更開了。「快一點。」萬福不悅地喊。房愛國重新把止血鉗伸進伏朝陽的嘴裡,縮在喉嚨部位的舌頭這次被不客氣地拽住了,漸漸露出頭來,灰暗的舌胎完全亮在嘴唇外面了。 然後,房愛國另一隻手中的剪子終於慢悠悠地咬起來,把舌頭攔腰夾住,被夾住的地方開始由紅變白,在最後一瞬,剪子才顯示出足夠的鋒利,大部分舌頭從剪子一側徐徐墜落的瞬間,伏朝陽的慘叫遠沒有先前的那聲慘叫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很多人甚至說不清伏朝陽是否慘叫過。幾雙手不約而同地鬆開了,伏朝陽像彈簧一樣,自然地彈起來,然後又自然地蹦遠了,變成一道白色的閃電。他身後的土路上,生出幾大滴血來,大概是三大步才有一滴,血色不深,發白,而且奇形怪狀。他的身影堪稱輕盈,兩條長腿像兩株白樺,整個人似乎只有腿子,沒身子沒頭,也似乎沒重量,很快就不見蹤影了。 給人的印象是,伏朝陽升天了。 這多少令大家有些欽慕。 隨後,叢林後面傳來了陣陣狼嗷。 那叫聲確實讓人想起狼嗷。 狼嗷聲中的那一片叢林,竟也臉色煞白。 而這夥人是什麼情況呢? 有好幾個人涎水直流。 狗日的,你比我們強,你至少還知道疼呢! 有人心裡這麼念叨。 伏朝陽的叫聲持續了不足五分鐘就沒有了。 麻風院門口的一堆人仍舊揚著脖子,紮著耳朵,很多人臉上,仍舊保留著神往和迷醉的表情。但叢林那邊持續安靜著,那些高大的樹木也漸漸恢復了尋常的表情。整個麻風院裡現在聚集著一個牢不可破的大大的遺憾。狗日的怎麼不喊了?難道這麼快就不「疼」了?可能是「疼」過頭了反而不知道「疼」了?突然,一堆人裡,不知誰模仿著伏朝陽的聲音,用假嗓子尖叫起來,聲音足夠大,但裡面的「疼」一聽就假假的,和伏朝陽相比,不及萬一,反而讓大家難受。於是有人不服氣,也破著嗓子吼起來,更多的人吼起來,男人和女人都吼起來,全部聲音加起來,還缺一個字:「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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