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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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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出,這個人已經完全喝醉了,舌頭大得就像腳掌一樣。我立即下了馬把馬拴好,背著藥箱向他們走去。我掏出工作證,對他們喊:「我是大灣麻風院院長,你們把人交給我吧!」一個用布條纏著臉,只露出兩個眼睛的小夥子向我走來,朝我喊:「你站住,別往前走。」我便站住不動,他悶聲悶氣地問:「你真是麻風院的?」我把工作證扔給他,他嚇得退後兩步,終於摔倒在地,慢慢地又爬起來,揀了根樹枝,撥開工作證,看了看,「那好吧,那就把他交給你了,我們還要趕路呢。」他站起來說。 他們一轟而散,向陝西方向走了。就剩下我和變喊為哭的他,還有那一大堆柴火。他的頭是用一件舊衣服包起來的,雙手和雙腿都縮在褲筒和袖筒裡,褲口和袖口用繩子系著。我解開他頭上的衣服,再鬆開他的褲筒和袖筒。我看見的是一張大概有16歲的娃娃臉。褲筒和袖筒鬆開後,他的個頭像彈簧一樣,迅速彈了開來。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大個子,至少有一米八零,腿子和胳膊都出奇的長。 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一點都不在乎我是誰,目標明確地盯著陝西方向,盯著那兩面微微擺動著的紅旗,盯著那麼多人的背影,眼淚劈裡啪啦地往下掉,只有眼淚沒有聲音。他自然地伸著腿,塌著腰,一副被親爹親媽拋棄了的樣子,看著看著我自己都忍不住要流淚了。不久,他掙扎著要站起來,我上去扶他,他的目光還是不離開陝西方向,就像他的魂讓那些同伴勾走了,他推開我,只跑了兩步就撲倒了。他的身體軟得像根長長的麵條。他倒下後又開始哭叫:「我見過毛主席,我親眼見過毛主席,我不會得麻風病的,絕對不會,你們搞錯了,你們這幫狗日的!」 我一聲不吭,蹲在旁邊等他發現身邊有人,有個大活人。但他只發現了身旁的半瓶白酒,他把它提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然後就四仰八叉地躺倒了,不省人事。我沒辦法把他弄到馬身上去,也背不動他,只好把他弄到那堆柴火邊,一腳踢開柴堆,弄成一個能躺人的地方,又弄了些草鋪上去,讓他躺好,然後解開他的衣服檢查他是否確實是麻風病?他的同伴們並沒有弄錯,韜河是麻風病高發區,很多人都知道麻風病的典型症狀。 我不想待在這兒守一個醉鬼,我想再去縣城,我想知道我父親眼下怎麼樣,還要完成顧婷娥交給的任務。我身上有她家的鑰匙,我要去她家,帶上她的鏡子、牙缸和牙刷,她家的貓如果在,我也準備給她帶去,我很有興趣進她家看看!等我從縣城回來,這個醉鬼也該醒了。 21.被子 我再次來到縣城時,縣城已經空了,所有的人好像都到外星球去了。眼下的縣城像是被遺棄掉的一座空城,滿街紙片,滿街棍棒,滿牆標語和大字報,滿眼紅色的「×××」,正午的陽光灑在街面上,好像要溢出來了,沒一絲風,牆頭的春草一動不動。我不能回家,父親是堅決反對我離開麻風院亂跑的,於是我直接到了農業局門口,不用費勁我就看到了「打倒歷史反革命杜益三」這樣的標語,還好,是「歷史反革命」,不是「現行反革命」!這表明,他動員我報名去麻風院工作的事情,還沒有引起懷疑。我最擔心有人會這樣質問父親:「杜益三,你讓你兒子報名去麻風院,是不是為了逃避『文化大革命』?」接下來,我把小公馬拴在街旁的松樹後面,去了鴨子巷23號的顧婷娥家。她家門上的大紅「喜」字和門兩邊的對聯雖然快耗成白色的了,卻完整無缺。對聯是常見的兩句話: 革命征途好伴侶 幸福家庭美鴛鴦 開門的時候,24號那家門裡探出一個大媽,問:「你是誰?」我把藥箱藏在身後,向她晃晃鑰匙,說:「我是縣革委會的。」她小聲問:「小天鵝怎麼樣了?」我答:「已經送到麻風院了,等看好病了再執行死刑。」她又問:「麻風病能看好嗎?」我一隻腳已經進了門,應付說:「很難說。」大媽還在問,我急忙關上門。 屋裡亮亮堂堂的,窗簾是敞開的,窗戶也半開著,陽光直射進來,屋裡的空氣暖烘烘的,好像一切都被陽光曬熟了。磚地上積了一層潮濕的塵土,我一走一個腳印。我還看見了貓的腳印,是新腳印,說明貓剛剛回來過。顧婷娥讓我看看她家的貓在不在?我就「喵喵喵」地喚了兩聲,沒有任何反應。我看見門底下有個小洞,那肯定是給貓留的。這時,我看見貓洞裡的光線暗了一下。一定有人從外面經過了,也許有人在偷看我,我急忙關上窗戶,拉嚴窗簾,而且還堵住了貓洞。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安全了。我站在屋中央一動不動,我有些吃驚小天鵝的婚房是這麼簡單! 我想像中,小天鵝的婚房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倒不一定是珠光寶氣,但起碼比現在寬敞。有漂亮的梳粧檯,有好看的蚊帳,有高高的穿衣鏡,但是,這些東西都沒有,雙人床是最主要的東西,還是兩張舊單人床並成的。只有靠牆的那兩床被子,一紅一綠,才有一點新婚的跡象。那床紅被子讓我心裡不由地「咯噔」了一下,我想起了縣城那血光沖天的景象,我就急忙把它拉開,將裡子反過來,重新疊好。 這時我感覺到了一個人的目光,原來,牆上有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顧婷娥笑眯眯的,兩個酒窩裡盛滿甜蜜,她丈夫楊勇雖說很英俊,但看著總有哪兒彆彆扭扭的,配不上她。照片四周是用紅絲線精心拉成的圖案。顧婷娥的目光暖暖地打在我臉上,我站著不動,不知道自己除了這樣站著還能做什麼。拉窗簾時我就看到圓鏡子了,它就掛在窗戶一側的牆上,底下是一個木質的臉盆架,臉盆裡有淺淺的一層水,水底下有一層污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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