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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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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太陽已經明顯西斜了,該去接小天鵝了。是呀,我不習慣叫她顧婷娥。在我心裡,她永遠是小天鵝。我只能叫她小天鵝。雖然我已經知道,她現在是麻風病人,還是殺人犯,但我總覺得我正要去接的人就是當年那個傲氣的小美人——她剛剛給我洗完頭,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我和她的頭髮裡有一樣的香味! 我也說不清,接上她之後怎麼辦,明擺著我們必須步行到麻風院。小公馬身上已經馱著東西,騎也只能騎一個人。一個利索人步行到麻風院至少得六七個小時。況且,天黑之後還不能走,很多地方的路白天走都危險。如果馬上出發,天黑前只能走到原始森林的邊上;我們也不可能住店,我有麻風院的工作證,一出示能把人家嚇死。如果人家知道我還帶著一個麻風病人,麻煩就更大了。最好在縣城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出發,用一天時間走到麻風院,但是,我父親不讓我在家裡多待一分鐘! 我已經正對著北邊山坡上那三孔窖洞了,但是,我實在邁不開步子,我放開小公馬,乾脆坐在一棵大梨樹底下,想把事情想清楚。 小天鵝怎麼會得麻風病呢?而且還殺了人!這個問題之所以費腦筋,就是因為此刻我不能不把它和自己聯繫起來。高中畢業後我陰差陽錯上了麻風專科學校,畢業後成了一名麻風病醫生,前不久還報名去麻風院當了麻風院院長。我這輩子為什麼好端端跟「麻風」兩個字綁在了一起?而小天鵝為什麼偏偏得了麻風病? 你看,兩個問題成了一個問題,成了一個問題的一半和另一半。不是我要這麼想,而是我不這麼想都不行,因為這一切太像天意了。 換句話說,小天鵝如果不得麻風病,這輩子和我不可能再有任何關係;我如果當初沒學麻風,後來沒上麻風院,也不會再和她有任何關係。毫無疑問,是麻風病把我們重新聯繫起來的!也正是這時候,我才明白,她其實一直都在我心裡,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雖然我也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考慮過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因為,那實在太遙遠太不著邊際,太不可能了。後來我雖然不去看戲了,可是你知道韜河縣城並不大,街頭巷尾是很容易碰著的,而我們從來沒說過話,就像根本不認識一樣。我們最後一次說話,是在我乾爸大牛家裡,她悄悄問我:「鎖柱,你怎麼不來看戲了?」你猜我是怎麼回答的?其實,我只對她笑了一下就轉身跑掉了,因為我的眼睛花了,我感動得差點要哭出來,我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蹲下來哭了好一會兒。這已是整10年前的事了。 我愛她,一直愛著她,坐在梨樹底下時,我一點都不懷疑這一點。而且,現在這種情況,我覺得自己更愛她了,愛她是我的責任!我還沒見她,可是,我覺得我愛定她了,不管她是麻風女還是殺人犯!她是麻風女和殺人犯,我才要愛她,才更要愛她!坐在梨樹底下的時候,我的想法,一字一句都是這麼結實,我還在下決心:好好研究麻風病,儘快找到根治麻風病的辦法。我甚至慶倖自己是一個麻風病醫生! 我站起來向窖洞走去,從小公馬身上取下紅十字藥箱,背在身上,這樣我會鎮靜一些。在窖洞前面我先大聲咳嗽了兩聲,我知道小天鵝在中間那個窖洞裡。我手上拿著鑰匙,我打開鎖子,推門,卻推不開,裡面是頂住的。「小天鵝。」我喊。「小天鵝。」我又喊。裡面全無聲息,好像沒有人。「我是大灣麻風院的醫生,來接你去麻風院。」我說。「我殺人抵命,活埋還是燒死,快一點好不好?」 是小天鵝的聲音,是她的聲音,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沙沙的、甜甜的,不多不少有點冷,綿裡藏針,此刻雖然透著蠻橫和絕望,但底音是改不了的。我一聽見這聲音,就想起了她給我洗頭那天的樣子,穿著白襯衣,頭上裹著白毛巾,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我還聞見了她頭髮裡的香味。「縣上把你交給我們麻風院了,說是治好了麻風病才能執行死刑。」我說。我極力讓自己盡可能成為麻風院院長杜仲而不是當年那個銜不住鼻子的鎖柱。「麻風病能治好嗎?」她問,聲音裡含著嘲笑。「治好的例子也有,不過,還做不到百分之百。」我答。她又沒聲音了。我敲敲門,說:「咱們得快點走,天不早了。」她不接我的話,卻說:「我知道你是誰,剛才我認出你了。」我心裡一熱,問:「我是誰?」她馬上答:「你報名去麻風院的事,我聽大牛叔叔說過。」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原來她並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傲氣,並沒有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你以前叫鎖柱,現在叫杜仲。」她說。我蹲下來,把藥箱抱在懷裡,我看見兩滴大淚珠跌破在紫色的藥箱上了。「我當年還給你洗過頭呢,你總沒忘吧?」她又說,我幾乎要嚎啕大哭起來。「我請你幫個忙行不行?」她的聲音這次在窗邊了。「你說。」我急忙擦去眼淚。「麻煩你挖個坑,把我活埋了。」她說,聲音出奇的平靜。我提高了嗓門說:「那不可能,我手上有縣上的委託書呢,我把你活埋了,我也成殺人犯了。」她一聽便喊叫起來:「我殺人償命,遲早都是死,你們為什麼還要折磨我?」 我重新站好,說:「既然有規定,就得按規定辦。」「那我寧願餓死在窖洞裡。」她說。然後就一聲不吭了。我過去爬在窗戶上向裡面看,看見她靠牆坐在炕上,她的眉毛還在,頭髮也還有,這說明她的病並不嚴重,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麻風病,在韜河被誤診為麻風病並被活埋或燒死的情況並不少見。「小天鵝,你把門開開,我進去給你檢查一下,說不定你不是麻風病。」我說。「肯定是麻風病,我的頭髮大把大把地掉。」她說。「掉頭發不一定就是麻風病,你快開門,我進去給你檢查一下。」我說。「你怎麼不怕傳染?連個口罩都不戴?」她問。「我是麻風專科學校畢業的,我知道,麻風病沒那麼可怕。」我說。她坐著不動。「有個外國醫生把麻風病人身上的肉植在自己身上做試驗,結果沒傳染。」我說。「那麻風病是怎麼得上的?」她問。「對麻風病的研究還很不夠,但麻風病肯定沒咱們說的那麼可怕。」我說。她還是不開門,定定坐著。我說:「你再不開門,我就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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