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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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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段小說的摘抄:「拉夫列茨基走出屋子,來到花園,坐到他熟悉的那張長椅上——就坐在這個珍貴的所在,面對著那座房子,在那座房子裡他曾經徒然地最後一次把雙手伸向噴湧著人生幸福的金色美酒的神聖酒杯……」「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為什麼呀?她想站起身來,把身子仰到後面去,但是什麼巨大的無情的東西撞到她的頭上,從她的背上碾過去了……」我一頁一頁慢慢掀動著,越看越驚訝,我在翻動著我母親的青春,她的精神生活,她粗糙、天真又優雅的靈魂。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母親她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她信仰——浪漫愛情,這塵世間所沒有的東西。 裡面還夾了一封信,是給我的,我敢說,這信裡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文身一樣,一筆一筆刻進了我心裡,這麼多年了,想不想聽我背出來? 「光明: 我知道你是想救我,可是你用你那髒錢把我殺了!你把我殺了!不是別人,是你,殺了我! 你哥,你妹妹弟弟,都說我偏心你,一家人都說我偏心你,我是偏心——從我出嫁,嫁到楊家這一天起,我就已經死了。因為生下了你,我才又轉世。你不足月份,生下來比個貓崽大不了多少,我抱著不足一尺長的你,止不住淚流滿面:我抱的是我自己的來生自己的下一世呀!光明,你是誰?你就是我的來生來世!我前世受的苦,遭的罪,因為有了你,都不算話了。我看著你一天一天長大,越長越好看,讀書、上學、遠走高飛,去我去不了的地方,看我看不見的世界,我心裡有多高興!我親眼看見我的來生我的下一世是美好的,她有我沒有的一切,過著我曾經夢想的日子,她會有愛情,她會害羞地、真心地去愛一個人,和這個她愛的人過一輩子……可是光明,你個狠心的、殘忍的孩子,你眨眼工夫就把這些毀了,你把我的來生毀了! 我沒有力氣多說什麼了,光明,我要你知道,你是在替我活:你造孽,就是我造孽,你作踐你,就是作踐我……你這一生一世擺脫不掉我了,你要是還有一點點心疼我,就心疼你自己吧,心疼你,愛惜你,就是心疼、愛惜我夢想的來生。寶,媽在天上看著你呢……」 讀完這封信,我跑到了她墳上,我哭著對她喊叫,我說:「媽,你聽著,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替你活!我決不、決不、決不替你活!」我心裡恐怖極了,難過極了,假如真有來世的話,我媽媽的來世,應該是純潔的、乾淨的、高貴的、浪漫的,我哪裡背得起這樣的來世?那應該是一個比我好一百倍的姑娘,幸福一百倍的姑娘。我哭著對她說:「你放過我吧媽——」 回到學校,我臂上纏著黑紗就去坐台了。我要養活自己,我也要用這行動表示,我不替任何人活。人改變不了我,鬼魂也改變不了我!我是我自己的,我要吃,要穿,要交學費,我要面對的,是嚴酷無情的現實人生。可是我運氣不好,有一天我和一個客人去了酒店,半夜裡,被掃黃的人抓了。原來是那個人的仇人跟蹤他,告了密。東窗事發,我被學校開除了。 就在這時候,我幾乎走投無路的時候,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在一家酒吧裡我又碰上了那個香港商人,用文雅的古典的話說就是我的第一個「恩客」。我看見他向我走來,我說:「真巧。」他回答,「我們有緣。」 後來他告訴我,他其實一直在找我,每晚換一家酒吧,到處向人打聽我的下落。他這樣向人描述我,「一個很清秀的小女學生。」他問人見過這樣的一個陪酒女沒有。我聽他說「小女學生」這幾個字,眼淚都快下來了,我已經不是學生了! 他新近在這城市,開闢了市場,經常要過大陸來,這樣,他就給了我一個家。我從陪許多人最終變成了陪他一個人。對了我就是人們說的「二奶」,一個惡俗的稱呼。還是古典的語言要文雅許多,「小星」,或者,「外宅」。我無所事事,遊手好閒,這樣過了一年。他看我不快活,有一天,他忽然很認真地對我說: 「你再去讀書吧。」 他說他可以花錢送我去大學進修。我想了想,對他說道: 「我想再參加一次高考。」 我終於說出了我的心事,我的不甘心,我的夢想。他愣了愣,顯然很意外,對我說:「讓我想想。」他想了一夜,在床上翻來覆去,清晨我睜開眼,看見他一個人坐在窗前籐椅上抽煙鬥,我一直很喜歡聞他煙斗絲的香味。我起來,走過去,在另一張籐椅上坐下了。我們默默地坐著,看太陽一點一點升起來,把草坪染成金色,看草坪上的鳥雀快樂地啄食草尖上的露水。一切是那麼寧靜美好。他忽然扭過頭來,說了一句: 「我多捨不得你!」 他做出了決定,他說:「複習功課吧,其他的,我來辦。」 三個月後,我拿到了「准考證」,准考證上的名字,是我現在的名字。從那天起我就把那個從前的我,那個叫「楊光明」的人,埋葬了。我殺氣騰騰地赴考場,和那些小雛鳥似的 考生們比起來,我真是滿臉殺氣,我是來報仇雪恨的,我是一枚精確制導的導彈,不像他們,戰戰兢兢。我這顆導彈一舉擊中目標,兩個月後,我拿到了北京一所名校的錄取通知書。 赴京前,他送我一張卡。他說,裡面錢不多,但足夠維持我四年的生活還有學費。他說這話的時候,不像一個情夫,像一個……父親,慈愛、關心,還有不舍。我流淚了。我看出他是寂寞的,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城市,他花錢買笑也想買一點真心。那晚,最後的一晚,我們在一起,他沒有要我。我們東一句西一句說著閒話,他給我講他小時候的事情,他過世的母親,等等。天一點一點亮了,黎明就要來了。我們居然就這樣東拉西扯說了一夜!後來他翻過身,在熹光中用手撫摸我的臉,望了我很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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