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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祝你健康。」米小米說。

  「也祝你。」潘紅霞回答。

  然後就都笑了,太荒誕了。

  安茹玫瑰紅非常好。潘紅霞輕輕啜了一口,抬起了眼睛。

  「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喝醉了,狂吐,」她說,「算算有十九年了。」

  「天哪!」米小米壓低喉嚨叫起來,「十九年!一個剛生下來的嬰兒也長大成人了,長成一個大小夥子了!十九年不見,你怎麼還能愛他?你確定你是真的還在愛他嗎?」

  確定?潘紅霞默默地笑了,心裡一疼。假如不是那麼「確定」該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假如有過絲毫的懷疑、猶豫,有過一年、一月、一天的遺忘該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最痛苦的時候她甚至憎恨這愛,憎恨它怎麼會如此堅貞如此不可征服。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終生都只能被這堅不可摧的愛所奴役而別人則不會。她望著米小米,她知道這將是她最後的日子裡很特殊的一個夜晚,她喝了一大口安茹玫瑰紅,說道:

  「想聽聽這個故事嗎?」

  「當然想。」米小米回答。

  於是,在這個異國的小酒吧,在這個離河流很近的鄉村旅舍,她開始講自己的故事。生平第一次,把她的愛,講給人聽。她從那個水聲浩大的夜晚、那個邂逅的夜晚講起,她講黑夜中孤獨又璀璨的學校,講他們的河、河邊的聚會,講紅鐘社,講那個浪漫和難忘的時代。她講啊講,安茹玫瑰紅,要了一杯又一杯。酒吧裡,人慢慢走光了,只剩下了她們倆,兩個異國女人。老闆站在吧台後面,百無聊賴地用一塊布揩拭著酒杯,揩了一隻又一隻,揩了一遍又一遍,把它們揩得比鏡子還要明亮。除了上課,除了在講臺上,她還從沒有這樣淋漓盡致地說過話,她積攢了一生、一輩子的話,都在這一晚上,說出了口,就像水決了堤。她講畢業聚餐,講她借著酒意趴在小玲瓏耳邊上開天闢地說了一句什麼。終於,她說到了最後、最後的重逢,雁北荒涼小城的氣息,一下子,撲面而來,他站在藍得徹骨的天空下面,親了她。

  那是與愛無關的一吻,僅有的一吻。

  米小米真是驚訝極了,驚訝竟使她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天,原來,這個女人,用她的一生,愛了一個根本不知道她的愛的男人。真是荒唐啊!更荒唐的是,最荒唐的是,她讓這愛佔有了她的一生。她不能像別的有秘密的人那樣,把秘密埋藏起來,把痛苦埋藏起來,然後,去過正常的飲食男女的人生,隨著歲月的流逝,讓那秘密,成為一個羅曼蒂克的回憶,成為一生中的故事和插曲。可這不是她的方式,她的方式是可怕的:她愛得是那麼專注、忠貞、極端,沒有一步退路,沒有一絲一毫妥協。那是把自己逼上絕境那是懸崖邊縱身一躍的愛,那是註定要心無旁騖要用最堅貞的一生來成就的愛。說實話,這樣的愛,「愛情」是不配的,也是它承受不起的。能夠承受這愛的只有至高無上的上帝和神明——因為那不是愛,那是信仰,她用愛上帝的方式愛上了一個滾滾紅塵中的人。

  米小米終於發出一聲歎息,「你呀你,」她說:「你真荒謬啊!」說完這句話米小米眼睛裡一下子湧滿淚水。這個荒唐的、荒謬的女人深深地、深深地震撼了她。現在米小米知道這個女人她為什麼得癌了,要死了,那是因為,這世界,是容不得極致的東西的,比如:最美的、最醜的、最善的、最惡的,它只容得下兩極之間平凡和平庸的眾生。

  「潘大姐——我能叫你大姐吧?」米小米讓自己平靜了一會兒說道,「聽我一句話,咱們提前一天回巴黎去,你去找他,你一定要去見他!你是想見他的,對不對?」

  就在這時一個人闖進來,神色慌張,但是一看到她們立刻長出一口氣。是傑米,他朝她們走過來。

  「原來你們在這裡,」他說,「害我到處找。」

  「有事?」米小米問。

  「還以為你們被綁架了。」他笑起來。

  他說「你們」,可是他的眼睛,只看著米小米,他想說的其實是「你」。他一眼就看出米小米眼圈紅紅的,「她哭過了,」他想,「為什麼?」他不知道,可他知道她一定有一件大事,一個大秘密。剛才就在這間餐館裡,她說的那句話,把他嚇壞了。她說,「別跟要死的人講哲學!」誰要死?這一晚上他都在想這個可怕的問題。他的房間,就在她們的對面,

  他聽到了她們開門出去的響動。他想她們大概是去散步。他等她們回來,一直在等,後來他就跑出去,沿著一條比較寬闊的路朝漆黑的山上走,走出去很遠,沒有一個人影,他害怕了,掉頭往回走,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了餐館裡還有燈光——他沒想到她們居然又在喝酒。

  「安茹玫瑰紅,要不要嘗嘗?」米小米問他。

  「太晚了,明天還要早起呢!」他回答,「明天我們要趕到布列塔尼那邊去,去大西洋岸邊的聖馬婁城,晚上我們會住在諾曼第的聖蜜雪兒山,我請你們喝蘋果酒,布列塔尼的蘋果酒非常有名。」他說。他這時說話的語氣和樣子,不像一個「底笛」,而像一個極有耐心的兄長。

  米小米笑了。

  這一夜,她們躺在床上,卻了無睡意。她們聽著風吹打著老式的木百葉窗。不是那種兇猛的風,盧瓦爾谷地的一切,都是溫和、柔美的,就像她們喝過的穆斯卡岱。據說,生生世世,它都是法蘭西詩人眼中溫柔的故鄉。可它在這個季節仍舊是冷的,是一種陰柔的、纏綿的、鞭辟入裡的冷。夜空中,彌漫著河水的寒氣和春天樹葉的清香,仔細聽,聽得見夜露滴落的聲響。她們默默地、清醒地躺了很久,終於黑暗中傳出了潘紅霞的聲音,她說:

  「小米,明天,我們就看到海了。」

  「嗯。」她回答。

  「不去西班牙,我們還是到了海邊,橫穿大陸,朝西,看到了海。」

  「你想說什麼大姐?」

  「我想說,你朋友的那個預言,沒準兒真的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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