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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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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飛對小姨很親,而且,信賴。這信賴和親愛的程度都讓她媽媽嫉妒。飛飛十二歲那年,她的一篇作文被老師推薦登到了《小學生之友》雜誌上,拿到了三元錢。那當然是飛飛第一次掙錢。全家人逗她,問她這錢怎麼花?她不說。她拿這三元錢去花店買了一枝玫瑰,送給了小姨——因為那天是2月14日,聖瓦倫丁節,情人節。 還附著一張小卡片,上面寫著:我永遠愛你。 潘紅霞為這玫瑰和誓言,留了一夜的眼淚。 2001年,新世紀第一個新年前夕,潘紅霞收到了一份特別的禮物:一封信,是飛飛寫給她的。飛飛這樣寫道: 「小姨: 新世紀到來了,我想送一份特別的禮物給你。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是關於愛情,別嘲笑,故事中的女主角是——我……」 潘紅霞沒有嘲笑。她懷著感動讀完了一個十六歲小少女「初戀」的故事。她知道那是關於愛情的幻想,可是仍然有著稚嫩卻尖銳的疼痛。飛飛告訴她這是一個「過去時」的故事,他們結束了。她,和一個她愛的男孩兒。可是疼痛沒有過去,她仍然想念他,為了抑制這想念她把自己的小胳膊咬出了一個一個血牙印。她說:「想念,真是折磨人啊!」看到這裡潘紅霞眼睛湧出了淚水——她太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 「所有的人都告訴我,這一切會過去。我也知道它會成為過去,可是,小姨,這『成為』需要多長時間呢?需要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多少秒?這是沒有任何人能告訴你的啊!」 但是過去了。現在飛飛不再憂傷。她在熬過了三年高中魔鬼生涯之後,考進了南方一所大學。其實,在高中的最後日子裡,飛飛就已經「過去」了,活了過來。她一邊忙著準備高考一邊開始和班裡另一個男孩子「好」。她偶爾來小姨這裡坐坐忍不住會講起她的戀愛。那是一個特幽默特有趣的男孩子,「典故」很多,飛飛講得眉飛色舞。有一天潘紅霞終於忍不住問飛飛說:「那個人呢?從前那個,他現在在哪兒?你還想他嗎?」 飛飛做了一個很戲劇性的動作,她拉過了小姨的一隻手,把它放在自己胸前,胸口,心臟那個部位, 「他在這兒,」飛飛回答,「這一生,他都會在這兒,我把他永遠收藏起來了。」 收藏起來,就像收藏一件古董和珍寶,然後,好好生活,享受生活的一切快樂。是啊, 這多麼好!多麼合情合理和健康!潘紅霞幾乎是在妒忌飛飛了,妒忌她能夠愛得這麼平凡。 從飛飛那裡她知道了有一種藥叫「毓停」,知道了什麼是「藥物人流」。「我們班誰誰誰吃『毓停』了。」飛飛這樣告訴她,就像從前的孩子告訴大人誰誰誰吃了打蟲藥一樣面不改色。終於有一天飛飛自己也去買「毓停」了,她說出這事時把潘紅霞嚇出一身冷汗。不過她不是為自己買的,是為她最好的朋友,她的「死黨」。他們幾個死黨特俠義特江湖地一起為朋友打胎。還真讓他們給打下來了!還真讓他們平安無事地打下來了!事後潘紅霞才知道藥物打胎是必須在醫院做二十四小時監護的,是必須在醫生的幫助和指導下才能完成的,因為它有諸多危險因素,比如,可能導致致命的大出血,等等。這幾個膽大包天不要命的孩子啊!潘紅霞一把摟住了飛飛,抱住了她,說, 「飛飛,飛飛,你要向我保證,以後,絕不再發生這樣的事,以後,不管你遇到什麼樣的難題,不管你在哪兒,你都要來找我,聽到了嗎?」 飛飛後來給潘紅霞講了她朋友的故事,講她朋友的戀愛史——那真稱得上是「史」,因為她從十三歲第一次「失戀」之後,就一個接一個地換男朋友。但是飛飛說她很純潔,「你不能認為她男朋友多還打胎就認為她不純潔,」飛飛說,「她只是比別人更愛男人。」 這個愛男人的女孩兒,為她失去的這團血肉,起了一個名字,叫「小無過」。她叫它「小無過」,在失去它的第三天,這個小母親給小無過寫了一封信,她這樣稱呼它:「小無過,我親愛的孩子,我的骨肉!」然後,在十字路口,把它燒掉了。 這封信就這樣化為灰煙寄到了冥間,寄給了那個還沒成形的鬼魂。 三月裡的一天,潘紅霞去郵局,是為了給在南方讀大學的飛飛寄一本書。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因為,那書並不重要,可是她去了。太陽很好,初春的北方,難得有那麼暖和的太陽,一出門她就聞到了剛剛融化的河的氣味,大概她走神了,所以,她沒有看見那輛突然從樓群裡沖出的摩托。 她被撞倒了。 騎摩托的小夥子,梳著馬尾巴,在早春三月勇敢地穿著一條膝蓋露肉的破牛仔褲。他沒有逃逸,他說阿姨我送你去醫院。潘紅霞試著站起來,還好,腿沒問題,她晃晃脖子,頭也沒問題。她看看那「馬尾巴」,嘴唇上毛茸茸一道淡淡的小鬍子,這讓她想起了飛飛,她說:「沒事兒,你走吧。」 她放走了「肇事者」。他還是留下了他的手機號碼,他說:「阿姨,萬一有事,你打電話通知我。」 她笑了。 夜裡覺得右臂很疼,爬起來,吃了「芬必得」,藥勁過去後依然疼著。第二天,上午剛好沒課,她想起了去醫院。 拍了片子,骨頭沒事,只是軟組織挫傷。 但是大夫在她的腋下部位摸了很久,然後,建議她去婦科。事情就因為這偶然的撞擊開始了。 十天之後,她拿到了那結論,那判決。女醫生問她:「你老公沒和你一起來嗎?」她說:「沒有。」 那結論是:乳腺癌,晚期,而且,擴散轉移了。 有幾秒鐘也許更長,她眼前起了霧,什麼也看不清楚,女醫生的臉,還有,診斷書,那上面的字跡,那些隱藏著暗語的符號,一切,都被這白色的大霧籠罩,虛幻、輕飄、不真實,像默片時代中一個電影鏡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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