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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我和潘志明從來不是朋友。他鄙視我,正如我鄙視他。我死了他肯定不會傷心,正如他死了,我絕不會掉一滴眼淚。但在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會出什麼事,更不會知道,那是我們這輩子最後的交談。

  出來後直接開到萬豪酒店,姚天成已經等著了,張嘴就有風雷之聲:「你他媽怎麼搞的?現在麻煩大了!」我裝作毫不知情,問他什麼事。他運了半天氣:「都是你的餿主意!剛才中院立案庭有個姓左的打電話,說我們的證據有問題,要派人來集團審核,他媽的,這不是添亂嗎?」我大驚失色:「啊?有這事?審什麼?」心裡卻暗暗得意,想左季高這老小子是個角色,幹得不賴,瞧姚廝嚇的。他撲撲地吐著煙:「還能審什麼?查帳唄,問人唄!說什麼『關聯交易』,話裡話外還影射我們轉移財產,現在集團形勢這麼緊張,他們再來折騰,那不全露餡了?」接著質疑法律程式:「他媽的,小小一個立案庭,怎麼管這麼寬?他們有這權力嗎?讓德國人撤訴行不行?」

  我騙他,說沒辦法,現在都搞大立案,撤訴恐怕不行,一撤更露出馬腳了,這事……,唉!然後閉上嘴,等他接茬兒,姚天成果然中計:「你跟這姓左的熟嗎?能不能跟他說說,別調查了,直接立案?」我說見過兩次,沒什麼交情,我們所有個合夥人倒是很熟,估計可以約出來。關鍵咱們不能慌,一慌更顯得有鬼,得慢慢來才行。立案庭的審核很簡單:事實、證據、時效,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急了:「怎麼能不慌?怎麼能不慌?市里的工作組還沒走呢,他們再派人來,兩下一接頭,說什麼關聯交易、轉移財產,再找員工逐個談話,我他媽怎麼辦?高總怎麼辦?馬上就得抓起來!5000多萬的國有資產,該判什麼罪?夠不夠死刑?」

  我面容整肅:「是是是,我知道嚴重了,馬上就打電話!」說著掏出手機,撥通元臻成的號碼,說我有個案子到中院了,想請左庭長吃頓飯,我跟他沒交情,你能不能幫我約一下?這都是事先計畫好的,我把手機移稍稍移開,讓姚天成也能聽見裡面的哈哈大笑:「老魏,昨天找你打麻將你都不來,我不管!」我心下高興,想元臻成這小子夠機靈,趕緊握著電話作揖:「不好意思,昨天確實走不開,現在有點麻煩,千萬拜託,千萬拜託!」他大咧咧地:「行吧,誰讓我欠你情呢,等著,一會兒給你消息!」

  我收起電話,對姚天成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現在只能等了,其實我也是……」他一擺手:「反正不能派人來!你他媽給我搞定!」我苦笑:「沒法開口啊,姚總,立案調查也是程式,我總不能……」他咻咻有聲:「大不了我給錢!我他媽給錢!這總行了吧?」我心裡大安,臉上卻更加戚慘:「就是這事麻煩,不給錢他要查,但這錢怎麼給?以什麼名義?要是正常的經濟糾紛,根本不在乎他們調查,可這案子……」他一下明白了,撲通坐倒,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元的電話回得很快:「不吃飯了,中院對面有家陸羽茶館,知道吧?下午3點,別遲到了,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老左不見外人,你一個人來!」我連聲道謝,收了線,給姚天成遞了支煙:「姚總,恐怕要說真話了,姓左的是老江湖,肯定瞞不過去。」他緩緩點頭,我沉痛檢討:「都怪我,你說我怎麼出了這麼個餿主意?」他不耐煩地吐了口煙:「少說沒用的,已經兩點了,你先去談,我找高總彙報一下。」我點點頭往外走,快到門口了,他突然叫我:「老魏,」我轉過身,看見他額頭的大筋突突地跳,「你給通發做了3年顧問,不算那筆4000萬的風險代理,也賺了七八十萬吧?」

  我說有,不止80萬。

  「我不敢說這錢是我的功勞,但我總算出了點力吧?」

  我說是,多虧你了。

  他一揖到地:「現在我們兩家上下11口人都在你手裡,有73歲的老母親,也有4歲的小女兒,魏律師,」他臉白如紙,死死地盯著我,「希望你能有點良心。」

  這話說得很沉重,我心裡也悶悶的。外面陽光燦爛,我卻渾身無力,在車上抽了半支煙,幾乎聯手都抬不起來。又想起陳傑臨死時那張臉,我渾身顫慄,恨不能大哭一場。這時海亮和尚又打電話來,說正義路有個夜總會開業,讓我送他過去開光,我膩歪之極,推託了兩句,心中痛駡禿驢不已。掛了電話坐了半天,力氣慢慢恢復,我掐了煙,開車直奔曹溪看守所。

  任紅軍關了十幾天,開始牙關緊咬,說不是詐騙,而是正常的投資糾紛,打死不肯吐露那筆錢的下落。這傢伙十幾年沒動過法律,現在是純正的法盲,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中國人民共和國公民,享有人身自由和公民權利,聽者無不偷笑。人民專政對付這種死硬派的壞蛋最有辦法,派了一個審訊小組,24小時輪番上陣,強光燈開著,一打盹就拿電棍捅,熬了兩天半,這小子終於垮了,癱在椅上像一堆爛泥,千哀萬告只求睡個好覺,讓招什麼就招什麼,最後600多萬全吐了出來,陳局長給了我100萬,給了老賀100萬,剩下的全裝進了自己口袋。這人心腸固然黑,倒也說話算話,號稱任紅軍是初犯,情節輕微,贓款全額退賠,而且事主也不追究,弄了個免予起訴。饒是如此,還是嚇了我一身冷汗,抓人那晚他派了一隊員警跟我去曹溪,事先也沒說明來意,差點把我嚇尿了褲子。

  幫任紅軍辦了手續,帶他回到市內,這廝臭哄哄的,一股騾馬大牲口的味道。我把車窗全放下來,捏著鼻子一路安慰他,這傢伙一直不說話,腮幫子鼓鼓地跳,神色時而恐懼,時而憂慮,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看樣子沒少挨荼毒。到了人民路口的華亭飯店,我問他餓不餓,他嗯了一聲,我進去要了個包間,點了幾個菜,他狼犺大嚼,吃得湯汁四濺,豆腐落褲上,肉絲掛胸前,嘴裡含了一大蓬粉條,噝噝地往裡吸,像一窩蠕動不已的蛔蟲。這傢伙有點潔癖,原來是我們班上最講究的,每天都把床收拾得乾乾淨淨,誰坐一下他都會跟人翻白眼,再看看現在這副德性,我反復問自己:老魏,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姚天成等不及了,發來短信問我:談得怎麼樣?我看了任紅軍一眼,出門撥通電話:「左季高說了,不查可以,有個條件。」姚天成:「什麼條件?」我長歎一聲,半天不說話,他急了:「你他媽說啊,他到底想幹什麼?!」我還在遲疑:「姚總,這事……這事我都沒法跟你開口,他……他要1000萬。」姚天成潑口大罵:「去他媽的!我……我……」我囁嚅不止:「開始還不只這個數呢,他本來要1500萬,我說了半天才同意降價,不過我還是覺得太黑了,這簡直是……」

  說著一挺腰杆:「要不我們豁出去了,讓他查!他媽的,我就不信他小小一個立案庭能把我們怎麼樣!」姚天成大怒:「你放屁!能他媽查嗎?能他媽……」這時高洪明接過電話,語調十分威嚴:「我給了這1000萬,他能保證我平安無事嗎?我可不想今天給1000萬,明天又……」我歎息一聲:「他倒是說過這話,說只要給了錢,他保證這案子沒有一點紕漏,連主審法官都不用打點,但我還是覺得1000萬太多了,太他媽黑了。」老高顯然也有點心疼,沉默半晌,突然呼地吐了一口氣:「唉,操他媽的,就這樣吧,你給我好好辦,可別他媽搞鬼。」說完砰地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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