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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我終於想起他是誰了,那個在產房外,抱著孩子呆若木雞的丈夫和父親。

  他喊完了,眼淚就洶湧地沖下來……

  張譚一直盯著他,一手握著露在外面的刀柄,鮮紅的血順著刀、順著手迅速地滴落著,很快在地上匯成了一條血河,彎彎曲曲地蔓延。

  張譚竟然在微笑!

  只一瞬,他便仰面倒下去了。

  我醒過神來,慌忙地叫:"快,快找救護床,快點搶救!"但小荷死死抱緊了我,小聲警告我說:"別上去,那個人瘋了,危險!"

  人群亂起來,但除了那個包圍圈縮小了一點點之外,張譚仍然安靜孤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那個人突然上前從張譚身上拔出刀來,只見一股血泉猛地躥了出來,地上頓時殷紅一片,成了血河,那閃亮的刀鋒上還滴著血,連同那個人手上、身上濺著的血,凝聚成一團逼人的殺氣,令人毛骨悚然。

  人群又一次驚慌雜亂起來,人們紛紛後退。

  張譚暗紅的血已經順著樓梯往下流去,漸漸變成黑紅色,濃重的血腥飄散在空氣裡,令人窒息,逼得人無處躲藏……

  那人把刀擋在胸前,對著人群喊:"閃開!都給我閃開!不要命的打個招呼!"

  人群就向兩邊散開來,那個人忽轉左忽轉右,前瞻後望,高度緊張,人群中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離張譚漸漸遠了。

  我沖過去,從地上抱起張譚來,大聲哭喊他的名字。張譚驀然地握緊了我的手。我俯身聽他說話,我聽到他吃力地說:"我看到了那個孩子,孩子,是我,殺……"他的頭無力地歪到一邊,像許多影視片裡人死去前的最後一個動作一樣,可是,這一切,終究不是在戲裡。

  我皺緊眉頭,抑制不住的眼淚卻嘩嘩地流瀉,我記得他說:"把你的眼淚收拾好,不要讓它丟人現眼。"可是,我總在這如同冰天雪般純白色調的醫院裡,悲痛難當,常常淚如雨下。

  張譚,這個在事業上給了我提攜,在生活上給了我關切的導師、長者、朋友,就這樣的,決絕地離開了……

  生命是怎樣的無常啊!

  就這樣的,一個又一個情節,突如其來,讓人如此措手不及,沒有招架之功。

  那個人成功地退到醫院門口的時候,被前來的警衛人員抓了個正著。

  接下來的數天,醫院熱鬧得不得了。

  醫院裡各個科室裡,醫護人員們惶惶不可終日,對這樣的禍從天降,感同身受,無不膽戰心驚。這到底是個什麼職業?出力不討好。

  新聞記者們蜂擁而上,把院長和相關領導的辦公室擠得水泄不通,他們都想搶先得知最真實的相關內幕。結果是,幾天之間,各大報紙以不同版本刊載本院的兇殺案,如同影星緋聞一樣花花綠綠:情殺、仇殺、內訌……

  一時間,我的醫院聲名遠播,病人卻明顯減少了。

  院長為此焦頭爛額,一天裡通過內部廣播召開了N次會議,安撫民心、集思廣益。

  公安局的也來這裡上班了,天天來這裡取證、調查。我和王霄已經不知被錄了幾遍口供了,明明昨天才和他們"老實交代"了,今天他們一坐在那裡,表情嚴肅,口氣冷漠,問著和昨天沒什麼區別的問題,又耗上一上午,讓人發瘋。

  有一天,我坐在那裡,又接受審問,我都有衝動說:"人是我殺的,你們把我槍斃了算了。"

  但這時候不能隨便說話,這叫作偽證,犯包庇罪。

  我還不能保持沉默,態度要良好。

  王霄和我一樣,畢恭畢敬,孫子似的。

  心情壞透了。

  我突然記起張譚對我說的那句話:生活的手術無處不在。

  對極了,手術有很多種,有慢工夫的,有快的,只要你還有感覺,手術最終都會讓你感到難受,感到痛苦。

  兩三個星期過去了,大家折騰夠了。

  其實,再兇險的事情也會漸漸風平浪靜,這不,病人們又多了起來,像以前一樣。

  我對張譚的愧疚,卻與日俱增……

  很多天,我都在怔怔地傻坐著。

  我一直在想張譚,想我們在一起朝夕相處的工作時光。

  我後悔我曾經對他有過不恭的態度,後悔在他有生之年,沒有給予過真誠和友愛,後悔那麼唐突地把他指給了陌生人……我的悔不當初鋪天蓋地,卻已經毫無意義。

  小荷看出我的悔恨,安慰我說:"別犯傻了,那個人存心要殺他,早認出他來了,不過是讓你確定一下罷了;就算他不知道,你也沒告訴他,可是還有別人告訴他,結果是一樣的。咱們啊,能活著,就好好地開心地活著啊,說不定哪天,也有人給我們來這麼一下子。"

  她說得很有道理。

  那麼,我的現在,即便是痛苦,也應該是值得慶倖的吧,因為,我的生命還在。因為生命在,我可以思考,可以呼吸,可以和嘉銘吵架,還可以做所有其他以前我漠不關心的事情,原來這些,都是值得慶倖的。

  生命是每個人所擁有的最寶貴的財富,活著,該好好珍惜自己。

  我幸運地活著,雖然我的生活已經亂成了一團。

  現在,我又該如何重新審視活著的我,還有,我所面對的窘境呢?

  我想了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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