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一路繁花相送 | 上頁 下頁
八五


  泡沫已經講到了最後一段返程,「慚愧,兄弟我下了高原反而出了狀況,剛上連霍高速就不舒服了,全身發麻,被緊急送到醫院,本來出發前就體檢過,算十分健康了,可一到醫院就被醫生給嚇唬住了,吸氧掛吊瓶,還給我下了病危通知單。幸好彼得大帝是學醫出生,雖然一畢業就改行去賣藥了,到底還是專業人士,而且合歡見識過這陣勢,她以前收到過病危通知書,還是一個人在外地的時候。大家上網查資料,跟認識的醫生緊急商量,詳細檢查後,診斷是一度房室傳導阻滯,只要不開車勞累,注意休息,不會有大礙。輸液完了,我出了院,被剝奪了開車權,他們輪流駕駛,順利返回了本地,結束了這次難忘的行程。謝謝各位。」

  阿風站起身,招呼服務生上酒,「合歡要暫時離開這裡一段時間,今天也算是給她送行,我們盡興,不醉不歸。」

  路非悄然退下來,到樓下找位置坐下,讓服務生上了一杯紅酒。樓下只有低緩的爵士樂靜靜地流淌,燭光在蠟燭杯中閃爍搖曳,明滅不定,他默然獨坐,只間或拿起酒杯淺淺啜上一口。

  樓下客人越來越少,而樓上的笑語隔著一個空間傳來,並不遙遠,配合音樂,卻有點恍惚感。

  想到辛辰正在那樣的熱鬧之中與人談笑,而不是一個人在寂寞之中獨處,路非有安心的感覺,他願意她投身于開懷縱情之中,哪怕她的笑並不是對著他。

  夜漸漸深了,他腕上的手錶指針指到午夜,手邊的紅酒已經是第三杯了,樓梯上開始陸續有人下來,彼此道別,出門而去。阿風陪著辛辰走在最後,兩人一邊下樓一邊交談著。

  「我送你回去,不然小笛回頭又該怪我了。」

  辛辰的聲音輕快,「不用了,我又沒喝醉,哎喲。」卻是險些踏空一級樓梯,阿風趕忙將她扶住。

  「還敢說沒醉,等一下,我招呼他們關門,然後送你。」

  路非迎上去,接過辛辰的手,「謝謝你,我來送她。」

  阿風詫異,正要說話,辛辰笑了,「呀,路非,你也來給我送行嗎,怎麼不上去一塊喝酒?」

  她顯然喝多了,雙頰酡紅,兩眼亮晶晶的,勉力支撐著站穩,再一邁步,卻歪倒在路非懷裡。阿風見他們認識,放了心,「有人護花我就不送了。」

  辛辰軟軟地靠著路非,胡亂抓著他的襯衫,試圖找回平衡,路非半扶半抱著她,對阿風點點頭,「麻煩你了,再見。」

  這邊門前沒有停車位,路非的車停在另一條街上,他摟著辛辰,慢慢走著,而她並不安靜,處於酒後的欣快狀態,笑盈盈地說著話:「你來得太晚了,剛才好熱鬧。以前總是我送別人,送過爸爸、送過你,還送過李洋……」她皺眉,似乎在努力回憶還有什麼名字,然後笑道,「哦,對,還有樂清。其實我很怕送人走,看著他們一個個離開,只剩我一個人。」

  「以後我不會放你一個人了。」他輕聲說。

  而她並沒留意聽,只繼續顧自地說著:「有這麼多人送我,我一個人去哪裡都沒關係了。」

  「一定要走嗎?」

  她笑得身體在他臂彎中有輕微的抖動,「你跟所有人都說了再見,卻不離開,那才真叫討厭。」

  「如果我請你留下來呢?」他的心臟加快跳動,等待她的回答。她卻仿佛沒有聽到,咯咯笑了,將話題轉開。

  「今天真開心,好久沒喝這麼多。上次還是在新疆的塔什庫爾幹,呀,我忘了都有哪些人了,大家是到了新疆才認識的,根本叫不出名字。不過你有沒發現,有時對著陌生人講心裡話更痛快一些。」

  路非一向自控,喝酒從來是略有酒意即止,更不可能對著陌生人傾訴,然而他現在倒希望辛辰保持這個狀態,將自己當成一個陌生的路人,無拘無束不停地講下去。

  辛辰靠在他臂彎中,腳步略微踉蹌,「我們圍著篝火,一邊喝酒,一邊談自己的初戀,談最難忘記的那個人。大家都喝了很多,喝多了就這點好,什麼肉麻的話都敢講出來了,原來每個人心裡好像都有一個過去。」

  路非已經走到了車邊,可是他不想打斷她,索性靠車站著,牢牢地抱著她。她顯然沉浸在酒精帶來的愉悅之中,這麼長久以來,頭次如此沒有防備放鬆地依偎在他的懷抱中,忘記了與他的分別,宛然回到了從前,抱著他的胳膊,絮絮說著她能想起來的所有趣事。

  「那天晚上高原上的月亮很美,空氣透明,沒有一點塵埃,到處開著五顏六色的帕米爾花,每個人都在盡力抒情,得到的、沒得到的,不管生活中有沒有值得抒情的事。」辛辰的聲音低而清脆,「哎,你是在笑我嗎?」

  路非搖搖頭,她也並不深究,眼神有點渙散,歪著頭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說到了哪裡,那些積壓已久的話語突然借著酒意翻湧上來,找到一個宣洩的口子,一發而不可收了。

  「對啊,大家都講自己的秘密。有人比較幸運,和最初愛的人走到了一起,可他居然還是遺憾,說沒來得及有更深刻的體驗,一生不過如此,可見人心是多不知滿足的東西。」她輕聲笑,「有些舊事,說起來就真的很慘了,有人說他最愛的女孩子跟他最好的朋友結婚了;有人說愛了一個人很多年,從來沒有機會向他說起過,你猜我說的什麼?」

  路非凝神注視著她的嘴唇輕輕地張合,雪白的牙齒在濃重的夜色中閃著點幽微的光澤,左頰上那個梨渦隱現,「我猜不到。」

  「我說,我愛過一個人,我要謝謝我生活中曾經出現過那樣一個人,發生過那樣一些事。他後來在哪裡,和誰在一起,是不是忘了我,都不重要。我擁有過他的第一個吻,我曾是他的初戀。也許有一天,他喝了一點酒,也會這樣回憶起我,覺得甜蜜,那就很好了。」

  路非只覺得喉間狠狠一哽,無法發出聲音,那份尖銳的刺痛感讓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將她扣緊,她卻渾然不覺,帶著笑意繼續說道:「不知道他會不會想起我,畢竟站在對面,他也認不出我來了。」她低聲歎息,將頭抵到他胸前,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生怕打破這一刻的寧靜,生怕她會記起一切,斷然退出他的懷抱。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時間就此凝固,再沒有下一刻來臨。

  她卻突然抬起了頭,定定地看著他,「當然,我是有點唱高了,不光感動了別人,還把自己都感動了。我其實沒那麼寬容感恩,很多時候,我是恨的。如果他從來沒出現過,如果我沒被他那樣愛過,我不至於在以後的生活裡怎麼也放不下他,不會拿別人跟他做不公平的比較,不會辜負愛我的人的心意。」

  她明明對著他,卻如同對著一個並不相干的人在回憶,路非緊緊咬著牙,她的聲音流麗輕巧,卻越來越重地刺入他心底。

  辛辰醒來,只覺得口乾舌燥,嗓子有燒灼感,她迷迷糊糊地撐起身子下床,腳在床邊找自己的拖鞋,卻踏在柔軟的地毯上,不禁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躺在辛笛家書房的那張床上。她經常出行,一向並不擇床,可是黑甜一夢醒來,卻發現躺在陌生的地方,頓時嚇得瞪大了眼睛,殘餘的醉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前是間很大的臥室,門開著,透進來一點光亮,可以看見落地長窗窗紗低垂,隨著輕風有微微的搖曳,床邊鋪著大塊的羊毛地毯,她站起身,穿上放在床尾的鞋子,向門那邊走去,這才發現外面是個書房,寬大的書桌上亮著檯燈,電腦已經進入了休眠狀態,路非背向她坐著,頭仰靠在椅背上。

  她走過去,發現路非睡著了,他洗過澡,頭髮帶著點濕意,臉側向一邊,眉頭緊鎖,眉間有一個川字紋路,嘴唇抿得緊緊的,即使在睡眠之中,這張清俊的面孔也顯得鬱結,不是一個輕鬆的表情。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輕輕按在那個紋路上。她的指尖觸到他溫熱的皮膚,他一下驚醒了,抬手握住她的手,「小辰,不舒服嗎?怎麼醒這麼早?」

  她猛然驚覺,這個無意識的動作來得太曖昧,連忙縮手,「口渴,我想喝水。」

  路非起身,推她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等一下。」

  他匆匆走向室外,一會兒拿了兩瓶礦泉水進來,打開一瓶遞給她,她大口喝著,帶著沁心涼意的水順著喉嚨下去,嗓子的難受感覺總算減輕了。她將瓶子放到桌上,無意識地碰到滑鼠,電腦螢幕重新亮了起來,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她早就熟悉的本地戶外論壇網頁。

  她回頭,路非坦然看著她,伸手撫一下她的頭髮,「再去睡會兒吧,現在才四點多,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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