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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如果沒有後來的意外,就算以後分開了,也不失為一段單純美好的回憶,偏偏一個意外衍生出年輕生命無法擔當的後果,接下來就只能付出代價了。

  她的代價自然付得更多一些,被從外地趕來的家人嚴厲斥責、被學校開除,狼狽離校時肚子已經凸起,周圍同學的目光含著同情也帶著嫌棄。兩家家長商量善後,他們坐在一邊,卻全無插言的資格。他看過去,只見她蒼白憔悴,目光呆滯,手擱在肚子上,一件厚外套也掩不住隆起的腹部,茫然看著對面牆壁。眼前的女孩子徹底失去了昔日的靈動,臉色灰暗,讓他同樣茫然。

  晚上,他找到他們住的旅館,讓服務員幫忙悄悄遞張紙條上去,隔了一會兒,她下來,兩人對立,卻突然都覺得對方有點陌生,曾經那樣緊密的相擁一下變得遙遠縹緲,老舊旅館的大堂燈光昏暗,彼此的表情落在對方眼內都是一片模糊。

  辛開宇以為自己已經下了決心來擔當生活猝然交給他的責任,可是這時卻遲疑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決定不給自己反悔的機會,對她說:「你留下來吧,我們等到了年齡就結婚。」

  她明顯一震,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可是什麼也沒說,只是搖頭,不停地搖頭,他不知道這個拒絕讓他痛苦還是有一點點如釋重負。

  他從旅館出來,外面秋風瑟瑟,已經帶了寒意。他拉高衣領,在外面遊蕩到深夜才回家,父母照例責備他,而他渾渾噩噩,完全沒有回應。

  自那以後,他們再沒單獨見面。當父母將那個小小的嬰兒從醫院抱回來時,他才頭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他在19歲多一點時,已經成了一個父親,那個露在繈褓外、有著烏黑頭髮的小腦袋帶著他的一半骨血。一晌貪歡,竟然凝結成如此嬌嫩的一個生命,他只覺得奇妙而惶惑。

  幾乎在一轉眼,小嬰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正坐在他身邊,看著手裡握著的一杯冰啤酒出神,仿佛忘了剛剛問了什麼問題,更渾然不知這個問題勾起了父親什麼樣的回憶。

  辛開宇知道,他的女兒有心事,他一向盡力縱容她,多少是想補償一下那個被迫早早結束青春面對人世艱難的女孩子,可同時他也盡力縱容著自己,真算不上傳統盡責的好父親。

  「我和她,應該是彼此的初戀。」

  辛辰回頭看著父親,其實她也不知道打算問什麼。能問出什麼來呢?小時候爺爺奶奶和父親寵她,沒有母親並不讓她介懷。後來長大一點,與自稱她母親的女人匆匆一面,竟然沒勇氣回頭向從來無話不談的父親求證。

  他們看上去都那麼年輕,跟她堂姐和同學的家長全不一樣。漸漸長大後,她只能推想,大概不過是他們年輕時的一個錯誤,然後各自相忘於江湖。身為錯誤的結果,再問也不過是添點難堪或者傷感。

  大家都以溫和包容的態度小心待她,回避這個話題,生怕觸動她的心事。直到馮以安的母親突然找到她,她才詫異地發現,原來沒有母親,在旁人眼內,居然是一個先天的缺陷。

  聽到自辛開宇口中說出這句話,她心中突然一松,那麼他們當初也是有愛情的,而且是初戀的美好時光,誰能將年輕時熱烈的愛戀歸結成一個不該發生的錯誤?

  她拿起啤酒杯與父親相碰,「爸,我只知道這個就夠了,誰也沒法保證和誰永遠走下去,沒什麼可遺憾的。」她仰頭大口喝完這杯酒。

  吃完宵夜已經是深夜,辛開宇送辛辰到辛笛院外,囑咐她早點休息。辛辰帶著點酒意懶洋洋地走進去,卻只見半暗的院落一側兩個人挨得極近地站在車邊,似在竊竊私語,她視力一向很好,已看出是大衛凡和辛笛,她做目不斜視狀向裡走,那兩個人已經匆匆分開,辛笛笑盈盈地叫住她:「喂,你裝看不見,倒顯得我是在作奸犯科了。」

  大衛凡笑著對她們揮下手,「晚安,我先走了。」

  姐妹倆上樓,辛笛拿鑰匙開了門,問她:「跑哪兒玩了?才回來?」

  「跟我爸吃宵夜,好像回來得不大是時候,哈哈。」

  辛笛打著哈欠,「你回來得恰到好處,我正不知道怎麼開口說再見。調情這個東西,稍稍來一點才能讓心跳加劇,血流加快,多了氾濫了就沒意思了。」

  辛辰會心地笑,絕對同意這話。辛笛隨手將包扔到沙發上,看她穿的裙子,不禁一怔,「這還是我剛學製版時的作品,記得嗎?是按你身材剪裁的,做好了讓你試穿,路非說好看,你倒是不領情,說像條面口袋,後來一直放在我衣櫃裡,這個樣式現在也不過時,配白T恤穿蠻好看嘛。」

  辛辰略微一怔,「是哪一年?」

  辛笛挑剔地將她推著轉到半側對著自己,蹲下身子動手重新綁裙帶,「喂,一個蝴蝶結你系這麼馬虎就跑出去了,簡直對不起我的設計,哪怕是早期的。我想想看,應該是我快上大三那年的暑假,你快讀高三吧。」

  辛辰任由她整理系帶、調整裙擺角度,都不想抗議說馬上要脫下來換睡衣睡覺了,沒必要費這個事。

  當然,是那個暑假,她快樂記憶到了尾聲的時候。那時她已經長得跟現在差不多高,喜歡的衣服是少女口味,不愛這暗淡帶點粗糙的藍色蠟染布面料,長過膝蓋不夠俐落的樣式也很自然。她不像辛笛那樣對於與服裝有關的細節記憶力出眾,可照堂姐的說法,這條別致的裙子自己穿過,路非也評價過。

  然而今天,她從衣櫥裡拿出來穿上,出門前對鏡自照,居然沒了一絲印象,她有點惘然,又有點釋然。

  那麼,回憶總歸會在間流逝裡漸漸淡去,更多細節會一點點遺失在過往中,終有一天,曾經的銘心刻骨也就會徹底雲淡風輕了。

  送走父親辛開宇,辛辰恢復了工作狀態,重新長時間坐在電腦前處理圖片,一連一周根本不出門。

  林樂清成了她這裡的常客,他時常拿著相機去拍這個城市的舊式建築,其餘時間會帶了打包的食物過來,陪她一塊吃。飯後,她繼續工作,他拿她的筆記本整理自己拍的圖片,或者玩遊戲、看書,累了就不客氣地躺到工作室一側的貴妃榻上休息,直到辛辰要睡覺了他才走。

  辛辰哭笑不得,「喂,你膩在我這兒不著家,我怕你爸過來找你,我算是說不清了。」

  「你誘拐少男,這個罪名你逃不掉了。」林樂清大笑。

  辛辰拿他沒辦法,只能由著他去。其實她也是歡迎林樂清的,他待在這邊,並不打攪她的工作,卻會在她連續對著電腦時間久了的時候突然將她的轉椅從工作臺邊推開,移到陽臺邊強迫她看會兒外面,聊一下天算是放鬆。

  他認真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林樂清。我還有個雙胞胎妹妹,叫林樂平,那孩子只比我小六分鐘,倚小賣小,長期以欺壓我為樂。我們的名字合起來是個詞牌:清平樂,多有詩意。以後你叫我樂清,比較親切。」

  辛辰忍笑,「那我要不要正式介紹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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