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元紅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三 |
|
臘月二十六,焦明壽買了一船柴草回來,是人家在大豐那邊的黃海灘塗上剮來的,乾脆好燒,火熊得很,在灶膛裡爆響得「劈劈啪啪」的,相當有氣勢,鎖根很高興,埋在小山樣的柴草中間大唱「萬里長城永不倒」和「我的中國心」,唱著唱著兩首歌就串到一起了。外面人聽了笑,他毫不理會,像放磁帶一樣,唱了一遍又一遍。 臘月二十八這天,焦明壽家開始蒸大團大糕。把兩扇門板卸下來擱在大凳上,再鋪上洗淨的涼席,廚房裡一籠一籠的團糕蒸熟了倒在上面讓它們冷卻,整個院子裡都是甜香,讓往來的澡客直咽唾沫,恨不得趁熱吃上幾隻。和所有的點心一樣,才出爐或才出蒸籠的都特別好吃,剛蒸出來倒上席子的團糕叫「落甑團」、「落甑糕」,熱黏鬆軟,肚子大的人一口氣能吃上十個八個。年蒸的師傅都用碗拾了吃過了,偏偏忘了給呆鎖根裝上一碗,就又去忙碌了。那呆鎖根聞見團糕味,好像狗子聞到了肉骨頭,口水淌得三尺長,胡亂做了一個特大的草把塞進灶膛,偷偷爬出草堆,兩隻手飛快地抓了四隻團,藏到門板下麵狼吞虎嚥,大快朵頤。哪知道灶膛裡的柴草燒得伸了腰,火苗掛出爐口外面掉落下來,引著了山一樣的柴草堆,乾柴逢烈火,火頭頓時躥上來,又引著了堆在坑邊更高大的柴草堆。 一陣冷風吹過,大火亂蛇似的遊走開來,燒得「劈啪」作響,有如點燃了千響掛鞭一般,火星四迸,黑灰濃煙像倒了一院子的烏雲。院子裡像炸開了鍋:廚房裡的人趕忙打缸裡的水澆火,但水少火廣,哪裡澆得滅;浴室的草編門簾燃著了,火煙倒灌。裡面正在脫衣裳準備下池的人率先沖了出來,剛洗好上來正在穿衣裳的人也是僥倖,抱著衣裳奪門而出。慌亂中有拿錯了衣裳穿錯了鞋子的。門板大凳撞倒了,一席子的糕團潑撒在地上任人踐踏。 呆鎖根被人撞得鬼哭狼嚎。焦明壽的老婆蓬頭垢面擠出院門,沖向街巷狂喊瘋叫,好像後面追著三個端著刺刀的日本鬼子似的,淒厲的呼救聲像敵機空襲時拉響的警報,劃破了年前安靜祥和的小村莊的上空:「救火啊——!失火嘍——!」每個聽到的人靈魂都凜然發抖,根根汗毛立正,狗似的陡然豎起耳朵,隨即拿著水桶朝騰起濃煙處奔去。整個村莊騷動了,沸騰了。街巷裡腳步「咚咚」,呼喚應答,有人在浴室洗澡的人家更是跑得屁滾尿流。雞飛狗叫,雀鴉亂飛,如同世界末日。 蒼天無眼,偏偏這時風刮得緊了。火煙如烏龍般撲進浴室門廳,男女大池裡亂成了一鍋粥。浴池的門一開就被火煙嗆得趕緊關上。女浴池裡哭喊成一片。男浴池裡的人們還是相對鎮靜的。在短時間的權衡之後,他們決定拼力突圍。在一個彪形大漢的裸體和洪鐘般的吆喝聲的引領下破池門而出,從翻滾的煙霧中用濕手巾蒙著口鼻、貓著腰,魚貫穿出了浴室門廳。 女浴室裡鬼哭狼嚎,沒有一個女子敢突圍出來——情勢相當危險!有人在裡面洗澡的人家哭喊著企圖以身試火要往裡撲,馬上被人拉住了摜了開去……這時候,一個機智的人出現了。 他就是回家和父母和女兒團聚過年的吳窯製藥廠廠長張銀富。情急生智,張銀富果然是不凡的,要麼鄉娃子出身的他何以能爬到今天有上千職工的藥廠廠長席位?他從路邊一個泥瓦匠家的院子裡拿來一柄拆牆用的篾柄大鐵錘,避實就虛,繞到女浴室後牆,玩起了「司馬光砸缸」的把戲——「咚!咚!咚!」幾下就把紅磚砌的空心牆砸出了一個大洞。池水往外直淌,洞口處出現了蓬頭淚面驚惶失措的白花花的女人體。很多趕過來的人歡呼起來。洞口離地面還有一定距離,幾欲癱軟的女子哪裡能往下跳。 許多精壯男子和幾位光棍漢見義勇為的情懷一下子激發出來,紛紛上去伸以援手,把那些水淋淋、軟綿綿、或高或矮、或白或黑、或苗條或豐腴、或成熟或稚嫩的胴體輕輕抱下來。被陸續接下的裸女們腳一接地,馬上像通了電源的馬達,扭著屁股擠出人群,往四十米開外的一個稻草堆跑去,在背風背人處簌簌地蹲成一線,如公共廁所集體便溺狀,又如看守所新抓候審的犯罪團夥模樣,顧上就不顧下,蒙下又不顧上,恨不能生出三隻手才正好。附近人家的老人婦女趕快從家裡拿出棉被和大衣,掩護她們撤退轉移,一路哆嗦哭泣著回家。 最後出來的是阿香。這孩子,當她哀哭著出現在洞口時,下面的人們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潮濕的長髮垂掛在肩上,遮掩著些月亮般皎潔的圓臉和驚鹿般的大眼睛,淚水不住流下來,梨花帶雨,勾動無限憐惜;圓的肩膀,藕樣的臂,渾圓翹起的乳房像兩個青澀的木瓜,乳尖如椒,嵌於鮮紅的暈圈中,柔腰如柳,平滑的小腹,肚臍淺凹如臼……無限精美。光裸的胴體上掛滿水珠,仿佛一枝出水的白蓮。她蹲了下來,天哪……她搖搖欲墜!站在下面的人如夢方醒,擁上去,手臂如戟林,如丐幫在哀求垂憐,如舉著語錄本的紅衛兵,如明星瘋狂的擁躉,爭先恐後。然而這時,霹靂般一聲怒吼:「我來!」張銀富臉如冷鐵,上去把阿香抱於懷中,旋即以身上灰呢風衣裹住,小心托著往就近的家中小樓跑去。 阿香的裸體被張銀富放進女兒曉蘭鬆軟的鴨絨被中,雙目緊閉。張銀富嘶聲吆喝顛顛跟進房中的老娘:「快!媽!快沖生薑糖茶來!」 兩勺薑茶灌下去,阿香悠悠地醒了,兩隻手驚惶地攥緊被窩頭,張嘴大哭:「媽媽!我要媽媽——」 阿香受了驚嚇挨了凍,晚上便發燒了。喜海到後莊請醫生出診到家裡來替她掛水。巧鳳和女兒睡一個被窩,阿香像個貓兒似的蜷在她的懷裡,摟住媽媽的腰。過一陣,身子就像瘧疾似的一陣大抖。奶奶擔心孫女兒沾上了什麼不好的東西,拎了捆毛蒼紙到河邊上燒了。點燃的毛蒼紙在黑夜裡像堆熊熊的篝火,照亮了半面河面。燒到一半時,一陣砭人肌骨的寒風吹來,那堆紙錢「轟」地四散騰起,像千百個火蝴蝶,落到河面上兀自燃燒,如同流往下游的河燈。奶奶大為寬心,認為這是錢被野鬼接收了,便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又在菩薩面前點起一炷好香,感謝神明庇佑阿香有驚無險。到下半夜阿香便退了燒,在媽媽懷裡熟睡得像個嬰兒。巧鳳忍不住,偷偷在女兒花瓣樣的唇上吻了一記……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